三 走鏢山東地 聲名播齊魯
過罷春節(jié),陳王廷在武場代父教拳。但他心不在焉,他還想著走鏢呢。正在這時,懷慶府鎮(zhèn)遠鏢局王老鏢頭派人送來一信,說有要事相商,并且特特注明:萬望屈駕,到寒舍一敘。
這真是俗話說的:“劈胸打一拳——照心窩來了?!蓖跬⒎A明父親,隨了來人便走。一路尋思:鏢局相請,定為鏢事,但自己與王老先生素不相識,鎮(zhèn)遠鏢局高手眾多,會遇到什么麻煩呢。待問來人,卻是不知。
及至到了鎮(zhèn)遠鏢局,方知是為了一件暗鏢。
原來,保鏢有明暗之分。明鏢,貨主要把所保財物交鏢局過目,根據價值,議定鏢銀,然后將所保之物裝車或上馱,鏢局派出鏢師,插上鏢旗,一路喊號前行。暗鏢則不然,大多是奇珍異寶之類,體積小而價值高,所保何物,鏢局不知,事先由貨主封好,交于鏢局,由鏢局負責送到指定地點。鏢銀由貨主定,一般是貨價的十分之一。明鏢失鏢,照價賠償;暗鏢失鏢,須按貨主所出鏢銀,以一賠十。
“奏庭兄,請了。”王老鏢頭將王廷讓至客廳,屏退左右,開門見山道:“昨天一早,有位客人要保一趟暗鏢到出東濟南府,張口便出黃金三百兩,令老朽著實吃驚不?。菏裁礀|西,竟然如此貴重?按照例規(guī),那所保之物,價值便是黃金三千兩了。我開了一輩子鏢局,還沒做過這等大買賣哩!待要吃了這塊肥肉,又怕燙口:一旦出事,盤點鎮(zhèn)遠鏢局,將我這把老骨頭也貼上,只怕還是不夠。待要不接,日后江湖道上知道,鎮(zhèn)遠鏢局的面子難免十分不好看。”
“干么不接呢?接!”
“我也是這么想。只是——”王老鏢頭說:“如今盜賊蜂起,此去濟南千余里,關險重重。鏢局原有 幾個好手,不巧全都走鏢在外,一時半刻回不來,貨主催得急,只要明日動身。我老了,去不得了。 因此,不揣冒昧,請王廷兄代走這趟鏢,如何?”
越是艱險,越能歷練,正合王廷胃口。況且,遇人有難,出手相助,原是江湖道義。王廷慨然應允,道:“承蒙王老鏢頭厚愛,王廷斗膽,攬下這份差事?!?br />
“好,王廷兄果然少年英雄?!蓖趵乡S頭說,“現(xiàn)鏢局還有一位張鏢師,雖然武功平平,但人卻干練,讓他與你同行,路上好有個照應。”王廷道:“如此最好?!?br />
當下,王老鏢頭將張鏢師和貨主請來相見。不料貨主突然提出:他主仆二人要一同前往。王廷沉吟有頃,道:“未嘗不可,只是沿途須聽我和張鏢師的安排?!薄斑@個自然?!毙談⒌呢浿鞯挂菜?。幾個人商量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一大早,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懷慶府南門。車上有蓬,前后布幔遮擋嚴實。半個時辰后,一紅一白兩匹健馬在懷慶府內并轡而行,馬上兩人,俱作客商打扮。出了南門,兩人一揚鞭子,兩匹馬一前一后奔馳而來,不霎時便趕上了前面的馬車。只見車上布幔一掀,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露出半個身子,拱手道:“陳鏢師,張鏢師,請了?!瘪R上二人忙著拱手:“請?!?br />
原來,這騎紅馬的人便是陳王廷,騎白馬的人便是張鏢師。車上坐的是姓劉的貨主,趕車的馭手,不用問,自然是他的仆人了。車上別無長物,只兩口半舊的箱子,這便是那支貴重的暗鏢,其余是兵器,刀劍之類,更有一張弓、一壺箭和一柄王廷慣使的春秋大刀?!绱诵袪睿峭跬⒌闹饕猓喊电S暗走,掩人耳目。
一行四人,從溫縣關白莊渡口過黃河,然后順黃土官道,一徑向東。
事情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可謂隱秘。然而,就在他們曉行夜宿,忙忙趕路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一匹快馬越過喬裝的鏢車,絕塵而去。
卻說山東境內,與河南交界處,有一座山,當地人叫“臥虎山”。山上聚集了一伙強人,專門打家劫舍,攔劫過往商客。為首的姓李名萬,是兩省邊界聞者喪膽的惡魔,人稱“黑煞星”。此人武功深不可測,且工于心計。他手下還有一個二頭目,名叫阮通,雖無十分本事,卻心高氣傲,認為普天之下,除了李萬,就是他了,尤其心狠手毒,殺人不眨眼,人稱“活閻王”。得知有一樁價值無算的暗鏢,二人心癢難耐,忙問:“何人暗鏢?”報信人說:“名叫陳王廷,聽說是陳家溝的?!?br />
李萬道:“陳家溝倒有耳聞,這陳王廷可沒聽說過。”
阮通道:“無名小卒。不用大哥辛苦,小弟下山即可?!?br />
李萬道:“不可大意。沒聽說‘沒有金鋼鉆,不敢攬瓷器活’?咱得好生計較計較?!奔纯膛尚∽湫∩酱蛱?,請來幾個心腹頭目,商議劫鏢計策。剛剛商量出個子丑寅夤,便有小卒來報:“來了?!崩钊f道:“好快呀?!比钔ㄐΦ溃骸凹敝o老子送孝敬來了。”綽劍在手,搶下山去。
卻說陳王廷等人來到臥虎山前,見山勢險惡,道路窄狹,又早知李萬、阮通心狠手辣,王廷便道:“張兄,小心了?!睆堢S師點頭會意。二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徐徐前行,忽聽一聲鑼響,斜刺里殺出一彪人馬,攔住去路,打頭的正是阮通。王廷驅馬上前,施禮道:“在下陳王廷,前往濟南投靠親戚,請寨主讓開路來,放俺過去?!比钔ɡ湫Φ溃骸胺拍憧梢裕豁毩粝隆彼种格R車,仰天狂笑,半天方不緊不慢說,“留下車上那兩口箱子?!蓖跬⒋蟪砸惑@,暗忖道:“如此嚴密之事,何以走露了風聲?”張鏢師及貨主主仆,也是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只聽阮通道:“識相的,快快留下箱子,饒你性命!”張鏢師早已按耐不住,拍馬挺槍,上去廝殺。阮通抖劍相迎,兩人一來一往,斗在一處??纯磸堢S師斗阮通不過,王廷叫道:“張兄少歇,俺來會他。”舞動青龍偃月刀,趕將過去,刀劍相交,只一合,便聽“啊呀”一聲,阮通虎口迸裂,劍飛天外,忙兜轉馬頭,卻待要走。王廷喝道:“惡賊,饒你不得!”復一刀,將阮通劈于馬下。眾嘍羅發(fā)一聲喊,作鳥獸散。
張鏢師道一聲“慚愧”,說:“趁此機會,咱們搶過山去。”王廷道:“天色已晚,且退回住宿,再作計議?!彼祉樤范亍?br />
幸虧王廷等沒有趁勢過山。那李萬在山中設下埋伏,只待阮通將陳王廷引來,好乘亂劫鏢。等了半日,不見阮通蹤影,正在焦躁,一個小嘍羅慌慌張張跑來報告:“寨主,不好了,二寨主被陳王廷殺了!”李萬一聽,氣得哇哇大叫:“陳王廷,老子與你不共戴天!”隨即問道:“陳王廷他人呢!”“掉頭回去了?!崩钊f點頭思忖:“這廝狡詐,是個勁敵。”料想王廷今日不會再行過山,便命嘍羅們好生把守關口,不要撤了埋伏。自己回山寨歇息,一路走一路恨聲不迭:“我看你陳王廷能插翅飛過山去不成!”
李萬的壓寨夫人,一個妖里妖氣的小娘們,一看李萬滿面怒容,便扭動腰肢,上來攀著李萬的肩膀,嗲聲嗲氣道:“夫君,又生誰的氣了?說給奴家聽聽?!崩钊f開手一推,差點將這小娘們搡了一跤,斥道:“滾一邊去!”小娘們并不惱,使出柔韌功夫,將這惡煞揉搓得沒了剛性,方說:“夫君吶,不是奴家勸你,往后呀,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見識,生氣會傷身體咧。”李萬道:“夫人,不是這等說。想我與阮通占山為王多年,何曾栽過跟頭?不想今日阮通著了陳王廷的道兒,丟了性命。”這小娘們一聽說阮通死了,心里小鼓撲騰,十分慌張,忙攏了攏頭發(fā),說:“我向來只說阮通眼長頭頂,目中無人,早晚要出事兒。那陳王廷是何等人?阮通竟然不是對手?!崩钊f道:“這小子剛出道,看來是個厲害角色,不可大意?!毙∧飩兊溃骸胺蚓保阄哪芩阌?,武有絕技,量那陳王廷就是孫猴兒,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庇指蕉穆暎骸叭钔ㄒ凰?,這一大筆財寶,不全是咱的了?嘻嘻嘻......”李萬不由也高興起來,道:“來,我和夫人喝兩樽,消消這胸中的悶氣?!?br />
不一時,酒菜端上,這一對男女便你一杯我一杯對飲起來。酒至微醺,李萬便不肯再喝,道:“夫人,你先歇去罷,這陳王廷?......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對付這廝?!蹦切∧飩冏匀チ恕4藭r梆敲兩響,已是二更,李萬坐在桌前,苦思冥想,不覺有些朦朧,正準備睡覺,忽然一響,房門開了,閃進一個人來。李萬一驚,睜眼看時,卻是一個嘍羅,手托盤子說:“寨主辛苦,再添些酒菜來。”李萬道:“我怎么不認得你?”那嘍羅已經走到桌前,將盤子一放,忽地掣出一把尖刀,直指李萬咽喉:“認得陳王廷嗎?”手腕一硬,手勢一沖,砉然貫入。這惡魔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便有如一堵墻般倒下了。忽然幾聲尖叫,驚動了整個山寨,小嘍羅都手持兵器,圍了過來。原來,那惡煞臨死掙命,弄翻了桌椅,杯盤落地,驚醒了睡夢中的小娘們。王廷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結果了這個妖婦,一口吹滅蠟燭,跳出窗戶。小嘍羅們沒頭蒼蠅一般亂沖亂撞。王廷奮起神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竄。最后又一把火,燒了匪巢......。
原來,王廷等人在附近旅店住下后,大家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姓劉的貨主一連聲嘆息:“這,這,除了我與仆人,再無一人知道,怎能......怎能......”張鏢師道:“我走鏢二十年,暗 鏢也保不少,幾時有過這等事?”劉貨主道:“黑煞星武藝高強,嘍羅眾多,如何能過得去呢?不行,不行——我們回罷?!睆堢S師道:“回?黑煞星豈會善罷甘休!”王廷道:“看來只能智取,不能力勝。我有一計,雖無十分把握,也有九層勝算?!彼绱诉@般說了一回,道:“黑煞神絕想不到我今夜會上山襲他。”張鏢師道:“此計雖妙,只是太冒險了?!蓖跬⒌溃骸安蝗牖⒀?,焉得虎子!”張鏢師道:“事至此,也只有如此了。老弟多加小心。”
入夜,王廷繞道上山,只在荊棘灌木叢中摸爬行走,到達山寨,輕輕一縱,上了寨墻,再一縱,已至寨內,四下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外緊內松,大部分嘍羅都在山下把守關卡,山寨里漆黑一片,只有兩處燈火,幾個巡夜小卒,便悄無聲地朝光亮處摸去。見一處房子軒敞,一個壯漢正悶頭獨坐,料得是黑煞神, 便不驚動他,又向不遠光亮處摸來,卻是廚房,兩個嘍羅呵欠連連,一個說:“這時候了,不知道還要不要酒菜。”一個說:“寨主不睡,咱就得在這里支應。”陡然一條黑影,疾若驚鳥,捷若猿猱而入,正待叫時,喉嚨已經不能發(fā)聲;正想走時,雙腿已經不能邁步。王廷用重手法,點了他們的穴道。扒下其中一個上衣,自己穿上,端著酒菜來會黑煞神。那李萬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玩了半世鷹,到頭來倒叫鷹給啄了眼。
除去阮通、李萬,過了臥虎山,陳王廷并沒有松半口氣,反而更加小心謹慎。他對張鏢師說:“今番這趟暗鏢,已為明鏢,只怕沿途黑道綠林,俱已知曉?!睆堢S師道:“老弟說得是,恐怕這趟鏢,難走的很哩!”二人說著話,一路東進。
不數日,已是濟州府境.王廷道:“前邊不遠便是沈家莊,莊主沈三白,在江湖上名頭很大,人稱鎮(zhèn)三東。我聽父親說過,此人亦正亦斜,行事怪異,少不得有一場風雨?!睆堢S師道:“抄條小道,能否繞得過去。”王廷道:“繞?山東一省,黑道白道,唯他馬首是瞻,如何能繞得過!咱先按兵不動,且看沈三白有何動靜?!?br />
是夜,安置停當,大家歇息。因連日勞頓,劉貨主及仆人一著床便酣聲如雷,張鏢師和王廷計議一回,也自和衣睡了。王廷手捧《莊子》,坐在外間,就著如豆油燈苦讀。時過子牌,忽覺門外似有輕微響動,立時警覺起來,湊門縫向外窺視,暗淡的月光下,只見兩個蒙面人正躡手躡腳,在馬廄轉悠,像要偷馬。王廷輕抽門栓,掂刀欺身過去。張鏢師究竟為武之人,早已驚醒,也隨之跳了出來。兩人一人一個,與蒙面人纏斗,誰知蒙面人無心戀戰(zhàn),虛應幾招,便施展提縱術,越墻而去。王廷收刀回房,大點其頭。張鏢師不解,問道:“莫非老弟已知來人之意?”王廷道:“此事大有蹊蹺,或許沈三白前來試探虛實,也未可知?!?br />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送來沈三白一封親筆信,這倒大出王廷意外。他拆信展讀:
王廷兄臺鈞鑒:久聞陳家溝臥虎藏龍,小可心儀有日矣。奈冗務不暇,無緣造訪。今兄押寶前來,真天賜良機也。昨著人借馬,兄竟不與,何至慳吝乃爾?特函請兄臺移駕,到寒舍一敘,萬望不辭。
三白謹啟
字體灑脫遒勁,頗有二王遺風。王廷暗道:這個沈三白,果然與眾不同。張鏢師道:“信中怎說?”
“鎮(zhèn)山東設下鴻門宴?!?br />
“去?”
“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廷與來人并轡策馬,不數里,便到了沈家莊。王廷放眼看時:好大個莊子,正不知有幾里方圓。店鋪林立,市廛熱鬧,推車賣漿者流,往來不絕。王廷正自贊嘆:這里倒是一個繁華去處。早來到一個高大門首,便有人上來接駕牽馬,王廷也不說話,只管隨了送信人,闊步入內。一進庭院,又是一番景象:但見綠樹成蔭,花草生香,五步一閣,十步一樓,假山堆石,鑿池涌金。樹上依鳥鳴春,池中游魚戲水。王廷又是一嘆:這豈是村野農舍?分明是豪宅園林。
順著一條曲折回廊,走了好一會兒,方來到一個軒榭。這軒三面環(huán)水,一面依岸,軒前垂立一人,一見王廷,口號響亮:“客人到——”
“哈哈哈”,隨著一陣笑聲,從軒中走出一人,五十來歲,身量不高,干瘦,方巾皂履,一派書生打扮。王廷一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么個不起眼的小老頭,竟然雄霸一方。他還以為鎮(zhèn)山東是個膀大腰圓的鐵塔漢子呢。
“在下沈三白?!辨?zhèn)山東朗聲道:“王廷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br />
“在下陳王廷,久聞三白先生大名,今日幸會,不勝榮幸之至?!?br />
“王廷兄,請——”沈三白拉住王廷,熱情相邀。外人不知,在這一拉之中,鎮(zhèn)山東暗運指力,意欲扣住王廷手腕關節(jié),王廷豈能無防?早已自封穴道。三白失算,二人攜手入軒。
軒內遍掛名人字畫,正中是元人倪云林的平湖秋月圖,兩邊對聯(lián),卻是本朝董其昌的手筆,寫是: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王廷自顧欣賞,口中“嘖嘖”有聲。沈三白道:“王廷兄與書畫一道,亦有心得嗎?”
“不通不通。”王廷道,“小弟只是喜歡品玩,并不弄墨。這倪鉆是個潔癖,童子挑水,他只吃前桶,后桶洗腳,說或許童子放個臭屁。這畫自有高遠清靜之氣。董晦閹字秉二王筆意,且禪意十足,與三白兄正是一脈?!?br />
沈三白道:“王廷兄果然博學。聽下人說,兄臺夜夜手不釋卷,不知喜讀何書?”
王廷暗想:果然不出所料,我等行蹤,盡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中??诶锎鸬剑骸靶〉茏x書,隨意而已。要說偏好,老聃無為,莊生虛靜,正合小弟胸次,閑常間翻檢幾句?!?br />
“是嗎?!鄙蛉讈砹伺d致,道,“老子道法自然,莊子不以物累形,確乎養(yǎng)人性情,只是讀得多了,不由惻惻生歸隱之心,倒叫人頹廢了。在下倒是喜讀《孟子》,‘社稷為重,民為輕,君次之。’老夫子以民為本,心憂天下,在下高山仰止,敬佩之至?!?br />
王廷道:“《孟子》滔滔雄文,小弟亦有收獲?!嵘起B(yǎng)我浩然之氣’正是做人根本?!?br />
此話乃王廷心腹之語,可沈三白以為意在刺他,面色微變,遂笑道:“依三白看來,王廷兄雖喜老莊,卻行孟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王廷兄正是奉其道而行之了?!?br />
這話有味了。王廷不知所指,道:“三白兄所言,王廷倒不明白?!?br />
沈三白笑道:“王廷兄此行不是有意歷練嗎?只是——”突然話鋒一轉,“刀劈阮通,手刃李萬,是否與老莊之道相去甚遠呢?”
扣兒原來在這兒。王廷道:“佛法慈悲。‘怕踩螞蟻輕放步,為防飛蛾紗罩燈’。然而誅惡除奸,亦為佛門之善舉?!?br />
沈三白一時語塞。王廷不愿虛與周旋,道:“三白先生相邀,只為談論學問?還是另有所圖呢?”
這分明是叫陣了。鎮(zhèn)山東微微一笑:“王廷兄稍安勿躁。坐了半日,說了半日,竟然沒有解乏潤喉之物。”于是,提高聲音:“上茶——”
片刻,一仆人盤托兩杯茶到,卻放在主人面前。鎮(zhèn)山東一手掀蓋,一手端杯,至鼻下微嗅,道:“地道龍井,清香得很。王廷兄,請——”兩手一動,茶杯在前,茶蓋在后,直向王廷飛來,那茶杯滴溜溜轉著,茶水確是不灑。茶蓋后發(fā)先至,已是到了王廷面前。兩人只隔了一張八仙桌,距離又近,茶杯茶蓋來勢又猛,陳王廷如何能接得杯?。挎?zhèn)山東等著看他出丑呢!好一個陳王廷,倏地伸出右手,兩指順勢夾住茶蓋,又輕輕往下一捺,茶杯已到,蓋個恰好,還用這只手,向前只一送,穩(wěn)穩(wěn)托住杯子,茶水一滴不灑。王廷端杯在手,點首致意,道:“謝——了?!?br />
兩番試手,兩番沒能折服王廷,鎮(zhèn)山東開門見山道:“王廷兄方才說我另有所圖,可謂達人。須知王廷兄保的這趟暗鏢,卻是一塊唐僧肉,人人都想吃一口,如今到了三白門下,三白并不吃齋念佛,豈能無欲?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適才王廷兄單手接杯,在下佩服得緊。只是,你我誰高誰低,尚未驗證?,F(xiàn)下,三白劃出一個道兒:若王廷兄取勝,自管走路,三白決不阻攔;若僥幸三白取勝,那么,容三白放肆,王廷兄只得將這一套富貴留下?!跬⑿忠庀氯绾危俊?br />
“悉聽尊便?!?br />
“好!”沈三白道,“比什么?拳腳?器械?任王廷兄自選?!?br />
“悉聽尊便。”
“那就比拳腳罷?!鄙蛉椎溃捌餍挡贿^是手臂的加長而已?!彼钢改_下的青磚鋪地:“無須旁去,只此軒中甚好?!?br />
王廷深知此番比武,關系重大,自己能否取勝,委實沒有把握。但事已至此,豈有退路!于是,他站起身來,不慌不忙道:“要不要有個證人?”
鎮(zhèn)山東面有慍色,道:“三白說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
“好。那就請三白兄賜教了!”
鎮(zhèn)山東卻氣定神閑,站著不動。王廷知道這類高手通常如此。一方面保持大不欺小的禮教;二方面又是遵守“彼不動,已不動,彼一動,已先動”的規(guī)則。王廷求勝心切,身形一動,“仙人指路”,一拳直搗鎮(zhèn)山東面門。鎮(zhèn)山東身形不動,只將頭兒一偏,出手如閃電,五指鋼爪一般,便拿王廷腕節(jié)。王廷這一拳卻是虛招,即出即收,另一手駢指如刀,直向鎮(zhèn)山東肩胛切去,這一擊若中,鎮(zhèn)山東這條臂膀,不殘即廢。鎮(zhèn)山東似乎早有準備,并不躲避,暗中早飛起一腳,朝王廷襠下撩來。王廷大驚,哪敢再擊?硬生生收回拍出的手掌,迅疾一個后翻,落在兩丈以外。
“哈哈!還算你靈性!”鎮(zhèn)山東笑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遲一步,只怕你今生難以傳宗接代了!”
王廷心中怦怦直跳,冷汗都冒出來了。鎮(zhèn)山東所言不虛,若被他踢中,性命難保!當下,再不敢有絲毫大意,收緊門戶,穩(wěn)扎穩(wěn)打起來。
鎮(zhèn)山東卻一反常態(tài):掌風呼呼,著著朝要害處來。真所謂“抬頭上咽穴,低頭下咽穴,側擊耳根穴,中打中窩穴”,掌風又極凌厲,說是“大力金鋼”手法,又有“形意八卦”的家數。那兩條腿也沒閑著,下撩襠,上踢頭,橫掃腰,中取心尖窩,腿硬似虎尾,說是“鴛鴦腳”套路,又有“少林腿”功夫。王廷左抵右擋,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游斗之際,王廷原想發(fā)現(xiàn)對方破綻,一擊制勝,可鎮(zhèn)山東招法綿密,無機可乘,又想自己年輕,等對方力軟,再行施展,可好大一會兒了,鎮(zhèn)山東竟然粗氣也未出一口,反而越戰(zhàn)氣焰越盛,一招緊似一招,招招相逼。王廷出道不久,雖然遇到過“刀王”、“方悟大師”等硬扎對手,但那是領教,點到為止。這次,這次是動真格的呀!一旦落敗,自己死傷事小,“鎮(zhèn)遠”鏢局的信譽何在?陳家溝的名譽何在?
高手相博,最忌分神。他這一念之想,即刻險象環(huán)生,鎮(zhèn)山東一掌切來,饒是他躲得快,左手臂還是被掌風掃中,熱辣辣疼痛難當。鎮(zhèn)山東得勢不讓人,使出渾身解數,全力撲上,立時,陳王廷完全被罩在嗖嗖掌風之中,只聽鎮(zhèn)山東叫道:“王廷兄,那鏢只怕你是帶不走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激起王廷豪氣千丈!他招法一變,將家傳長拳揉合“刀王”和“方悟大師”的拳法施展出來,兩拳上下左右翻飛,反守為攻。鎮(zhèn)山東先是一怔:眼看再有三招五式,陳王廷便成為他的手下敗將,那套富貴就成他的了,不想這廄竟然死灰復燃。繼之一凜:這廄拳法新穎,從未見過卻又似曾相識,忙全神貫注,慎重應敵。只是陳王廷從不用腿,倒使他松了一口小氣:“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呀!”心中一轉悠,便放心膽大,依然拳腳并用,一鼓作氣將王廷逼到墻角,眼見王廷無處可躲,驀地揮出一掌。
“撲嗵'一聲,掌未到,人先倒.只見鎮(zhèn)山東一個懶驢打滾,骨碌碌滾出一丈多遠。原來,王廷先前只用拳,不用腳,卻是誘敵之計。在鎮(zhèn)山東自以為一掌得手,毫無防范之際,王廷突然一腳踢出,腳尖直奔鎮(zhèn)山東腿骨,“白蛇吐信”!正是“方悟大師”的彈腿絕技,非同小可!那鎮(zhèn)山東一見王廷腳出,懊悔不迭,但事急矣!硬接是不行了,只得身子一縮,就地打滾。
“哈哈?!辨?zhèn)山東面紅耳赤,自我解嘲道:“三白幾十年身子不曾沾土,不想今日叫一個初出茅廬的后生小子弄得就地打滾,慚愧慚愧。”他到底不失大家風范,請王廷重新入座,再上新茶。問道:“王廷兄與山西刀王、河北方悟大師可有淵源?”王廷具實相告,沈三白跌足道:“原來如此!在下一直疑惑,王廷兄拳法中怎會有‘閃電刀’的影子?又何來彈腿絕技!”又道:“三白綽號‘鎮(zhèn)山東’,平日價目高于頂,一般人瞧他不起。王廷兄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當今武林罕有,三白佩服至致?!庇置O宴,堅請王廷共歡。席間,沈三白拿出一物,銀質,圓形,像鏡,大小如手掌,上面鐫刻四字:“如見三白?!苯挥谕跬ⅲ溃骸奥飞先缬雎闊?,拿出此物,當可無事?!蓖跬⑦B聲道謝,收于懷中。二人盡歡方散。
且說張鏢師劉貨主久等不見王廷回來,正在焦急,忽見王廷喜孜孜拍馬而歸,聽說經過,大家自是喜歡。當夜酣甜一覺,第二日收拾東行,路過沈家莊,沈三白又親自送至莊外。不提。
果如鎮(zhèn)山東所言,路上遇到黑道綠林,王廷將銀質小圓物一亮,那些人便喏喏而退,一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不料快到濟南府了,大家以為大功告成之時,卻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事故,張鏢師幾幾乎喪了性命。
這一日,日墜西山,殘霞布天,時候不早。前面是一片亂石崗,崗雖不高,卻雜樹叢生,野草沒膝。據當地人說,近段時間崗上時有強人剪徑,天晚少有人走。依王廷意見,先行住下,明日過崗不遲。張鏢師急于交鏢,道:“一兩個毛賊,怕他做甚!今日興致卻好,再走一程不妨。”劉貨主及其仆人隨聲附和。于是,一行人策馬上崗。也不過走三五里路,忽然“撲”地從草叢中跳出一個大漢,手持樸刀,攔住去路,立要“買路錢”。王廷忙摸出懷中圓物,朝那漢子晃動,那漢子竟說:“是不是銀的?若是銀的,留下也中?!蓖跬⒌热巳炭〔蛔?,不由笑了。那漢子怪眼圓睜,怒道:“笑個鳥?快拿錢來!若慢了些,惹老子性起,殺你等一個不留!”
張鏢師一則前番敗于阮通,憋了一肚子悶氣;二則一路上未有建樹,急于立功。早已按捺不住,翻身下馬,掣劍便撲向那漢子。那漢子叫一聲“來得好”,迎上來接住,兩人你來我往斗了起來。不數合,那漢子抵擋不住,撇了樸刀,扭頭就跑,張鏢師喝道:“哪里逃!”拔步便追,看看追上,那漢子一回身,手一揚,張鏢師轟然倒地。王廷等過來救時,只見張鏢師喘息噓噓,看定王廷道:“鏢上有毒,我,我命休矣......”聲音越發(fā)微弱。王廷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劉貨主道:“那人既有毒鏢,定有解藥?!蓖跬⒚托眩茨菨h子,已跑出二百步開外,暮色中,已成黑影,急彎弓搭箭,覷得親切,“嗖”!一箭破空,正中那人右腿。王廷趕過去,那人只叫:“好漢饒命,我家有八十老母......”王廷不聽他的鬼話,一手提了,飛步而來,立命他用解藥救人。他豈敢違拗?忙給張鏢師服了解藥。約摸一頓飯功夫,張鏢師方悠悠醒來,一見那漢子,便要取他性命。王廷忙攔住道:“隨他去罷?!蹦菨h子瘸著腿,沒命而逃。張鏢師突然雙膝跪地,謝王廷救命之恩。王廷忙扶起道:“你我患難兄弟,如此倒生分了?!?br />
不一日,到了濟南府。王廷和張鏢師圓滿交鏢,與劉貨主及仆人拱手而別。王、張二人打道回府。
從此,陳王廷開始了走鏢生涯。他走鏢多在山東一帶,后來又擊敗沂蒙大盜“鐵羅漢”,刀劈青州飛賊“黑蜘蛛”......俠行義膽,名播齊魯。因他常騎棗紅戰(zhàn)馬,慣使青龍偃月刀,武林同道送他個美號:“二關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