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文講武論道，十年書劍飄零，全般技擊百煉精，大江南北馳騁。
身懷屠龍絕藝，報國滿腔熱情，聞雞起舞夜談兵，民族體魄復興。
賀萬籟聲先生《國術(shù)教本》出版 劉斐
民國三十年十一月--兼作題記
1992年8月9日，美國知音用七種語言向全世界廣播：本世紀中國大陸最后一位武術(shù)大家萬籟聲昨天在福建省福州市去逝……2005年，中央電視臺在"走遍中國·藥史春秋"欄目內(nèi)詳細介紹了萬籟聲超強的藥功、道功，稱其為"民間神醫(yī)"、"醫(yī)藥學大師"。2005年，是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走過整整一個世紀的年份。百年校慶，回眸百年，農(nóng)大人編寫了一本書，書名就叫《百年人物》。在書的篇首編委會這樣寫到："入選人物的標準和范圍是，曾在本校學習、工作過、并在某一領(lǐng)域、某一學科或某一單位做出過重要貢獻或有重要影響，且在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享有聲望的，為本校所自豪的人員。"
一百年來，在農(nóng)大生活、工作過的人是一個數(shù)目不小的群體，但在農(nóng)大人眼中真正稱得上大家的卻只有319位，平均每年約有三位。在入選的人物中，有集農(nóng)學家、教育家、考古學家、金石學家、敦煌學家、目錄學家、校勘學家、古文字學家于一身的中國現(xiàn)代農(nóng)學的開拓者、中國考古學的奠基人羅振玉；有農(nóng)學家、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家、農(nóng)業(yè)教育家、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科的奠基人許璇；有政治活動家、教育家、法學家、文史學家、對中國近代史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章士釗……。在《百年人物》第148頁，萬籟聲赫然在冊。2007年3月20日下午， 我的學生林歌見到了 《百年人物》的副主編、萬籟聲詞條的執(zhí)筆人劉建平先生。"萬籟聲的入編是一個特例，他是入選的三百一十九人中惟一沒有搞專業(yè)的農(nóng)大人。把他編進來的主要原因是，萬籟聲的名聲和影響實在太大了，誰也擋不住。"劉先生說。2007年9月，福州省公布了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在雜技與競技一項中，自然門名列第一。
萬籟聲（1903-2002） 湖北省武昌人 武術(shù)家 技擊家 自然門武術(shù)第二代傳人
七位師父一個徒弟
1919年9月，位于北京阜城門外駱（羅）道莊的國立北京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林學科迎來了一位年僅十七歲的新生。三年前，作京官的二叔把他從家鄉(xiāng)帶到北京。他的二叔萬廷獻（字仲篪）是黎元洪留日時的同窗，任職北京編輯局局長，比較富裕，在漢口開有綢鍛莊。那個時代講究家族，萬廷獻視侄如己出，他把侄子全部接到京城，供他們讀書，在萬籟聲來京城之前，他的胞兄萬鶴皋已去日本留學，二叔長子萬鶴丞在法國就書，二叔次子留洋日本。教育的成功鼓舞著萬廷獻，他希望萬氏家族的這些男丁能夠出人頭地，有一番了不起的作為。這一次，同時接到京城的是萬籟聲和他的胞兄萬籟天，老三房的長子萬錦文，萬廷獻自己的第三子萬燦也在這一撥。他們四個人同住一屋，萬廷獻專門為他們請了家塾。多年之后，萬籟天成為中國電影藝術(shù)的奠基者，精通七國語言的萬燦翻譯了馬克思、恩克斯的《資本論》，周恩來總理曾提名讓他到外交部任職，但萬燦熱愛專業(yè)未就，萬籟聲則成為武術(shù)界一代大師。這是后話。在二叔家的三年里，萬廷獻留洋時養(yǎng)就的新潮思想和萬府濃郁的書香氣息潤澤著萬籟聲的心魄，為他日后贏得"武林文星"、"國術(shù)才子"的美譽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自幼，萬籟聲熱愛武術(shù)，九歲時就獨自一人跑到鄰村黃家磯投師，習樁功、腿功、手勁。因為善良，勇敢，肯為弱者打抱不平，得到在本村避難的"四川刀"方庭杰之女方嬋相贈《方家拳》和《方家刀法》。這一年，萬籟聲年僅十一歲
。
大凡高徒，必有名師。在農(nóng)大的十年里萬籟聲遇到了少林六合門大師趙銓（字鑫舟，亦作鑫洲）。這個人在武術(shù)史上是非常有名的。他技得家傳，后投滄州神槍劉德寬習槍及武功，再從御前帶刀四品護衛(wèi)孔吉泰習劍?？准┑倪@個角色和宋朝御貓展昭相同，只有身懷絕技和對皇帝忠心耿耿的人才可擔當。而趙鑫洲本人則在光緒二十九年任職京師錦衣衛(wèi)教頭，職責和地位與梁山好漢林沖相同。趙鑫洲得了劉、孔二位老師的真?zhèn)骱螅謴目准┦掷锝舆^了北京永盛鏢局，擔任總鏢頭--這是一份憑真本事吃飯，過刀尖上舔血日子的差事。不走鏢時，每周有三個下午，趙鑫洲都會到北農(nóng)專教授武術(shù)，他是這所學校的國術(shù)指導員。在沒有趙鑫洲課程的日子里，通常，萬籟聲都會騎著自行車跑上好遠的路程去宣武門北鑼鼓巷粥鋪胡同七號，那里是趙鑫洲老師的家。在1992年4月由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中國近代高等農(nóng)業(yè)教育的發(fā)祥》一書中拿出專門一節(jié)記錄萬籟聲投師趙鑫洲門下習武的經(jīng)歷：
"在校學習武術(shù)時，萬籟聲在趙鑫洲眼里是一位有遠大前程的后生，雙目炯炯，內(nèi)藏機智，人雖清瘦，卻干練精明，趙鑫洲終于將單傳少林六合門絕技，精心傳授給萬籟聲，使萬的功夫日益精進。"
兩年后的1921年，萬籟聲又拜南北大俠、自然門第一代傳人孫中山第一保鏢杜心五為師，習自然門拳術(shù)及氣功，成為杜心五平生第一關(guān)門弟子。之后，又拜川西大俠楊畏之為師，習藥功兼武功；拜袁世凱政治顧問鄧芷靈為師，習道功；拜奇士王顯齋為師，習道功；拜神醫(yī)王榮彪為師，習接骨手術(shù)；拜劉神仙為師，習武功、道功、藥功，這七位師父個個都身懷絕技，卓而不群。在萬籟聲的成名作《武術(shù)匯宗》里面對劉神仙有這樣的描述："劉師祖，不知何許人，自諱其年，鶴發(fā)丹顏，視之似八九十老叟，而精神矍鑠，體態(tài)有如嬰兒。其功夫無所不通，但不多道，亦無固定處所，至其如何神道，余亦不樂多述。惟醫(yī)道高深，生死人而肉白骨。察今而知來，人以為神，故以神仙呼之。"在梁漱溟全集中也有對劉神仙的描敘："暫住文家（文素松）者尚有--劉老師，則杜先生（杜心五）所以從學道者，據(jù)聞是二百歲人，人稱劉神仙，時來時去，行蹤飄忽無定，我到文家移時乃見其從外來，略不與人搭言，逕自就一帆布行軍床閉目睡臥。頭顱大，身量不高，著一夏布長衫。比其睡熟，文君引我趨視之，揭其長衫，露見肚皮白潤柔嫩。文謂其肌肉仿佛乳嬰，試用手撫摸果然。"大連出版社1991年9月出版的《仙學解秘》一書中說劉神仙可以做到十年容顏不改，"相違近十載，余已成年，神仙相顧曰：'你們都變相了，我何如？'我見神仙與北平初相見時無少異，張口視臼齒已落而復生，神仙牙齒倍長于常人。"至于劉神仙的武功已然高來高去，有如地仙。據(jù)萬籟聲生前講，有一年冬天，北京下了厚厚的一場大雪，一個深夜，杜心五家的大門被重重叩響，管家順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去開門，敲門聲越來越緊，越來越響，最終順生還是開了門。來者是劉神仙，因開門遲了些，受了凍，神仙一臉慍色，走至廈檐前，早有杜心五在門廳恭迎，只見劉神仙一甩胳膊，好像是在抖落身上的雪粒，又好像在向杜心五展示武功，"噗"的一聲，地上的積雪"嘩"地濺起足有兩米高，沸沸揚揚。習武之人都知道，如果沒有深厚的內(nèi)功是斷然做不到這一切的。
中國武術(shù)歷來講究門派，追究技出何門，師承何人。這沒有什么不對，其中的道理顯而易見。大凡高人奇士都希望后繼有人，薪火相傳。如果孔子沒有學生大約我們今天就讀不到《論語》，倘若莊子沒有學生我們也讀不到《莊子》。師徒關(guān)系古人有很多論述，概括講，師徒之間實質(zhì)上是一種道義。老師教授給學生的主要是道，學生回報給老師的是義。
了解中國武術(shù)史的人都知道，一個武術(shù)家一生可能擁有許多老師，但在同一個時期只能拜一個師父，這就叫江湖道義。在技不輕傳的舊時代，萬籟聲同時擁有七位師父，這說明什么？說明萬籟聲天生是塊習武的料。
七位師父同時教授一個徒弟，這在舊時代十分罕見，誰都希望自己的"絕技"能夠傳承，而且基本上都是單傳。什么叫"絕技"？只有自己獨有的本領(lǐng)那才叫"絕"，如果有第二個人也會，那就不叫。采眾師之長，成一代大師。萬籟聲成為武術(shù)泰斗自然有它的道理。
因為誠實 所以得技
拜杜心五為師是萬籟聲一生中一個標志性事件，它對于萬籟聲日后在武術(shù)史上獨步千古具有非凡的意義。同時，正因為如此，自然一門才響譽武林。
1921年，隨趙鑫洲習武兩年的萬籟聲功夫已然精進。一次偶然，當他聽說南北大俠杜心五就隱居在北京時，就迫不及待地讓趙鑫洲寫了一封舉薦信。當萬籟聲拿著推薦信和趙鑫洲的名刺見到杜心五時，眼前的情景讓他目瞪口呆。
自民國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宋教仁在上海北火車站遇刺身亡后，杜心五就辭掉了孫中山保鏢一職，同時辭掉了農(nóng)林部僉事科長職務，心灰意冷，遁入空門，他的家也從海北寺街澧陽館搬到西直門內(nèi)醬房大院，自此隱身江湖，平日里唱京戲，習書法，參禪修佛。北京夏天的夜晚非常悶熱，杜心五就睡在屋頂上，言行瘋瘋癲癲，街坊鄰居都叫他"杜癲"。
萬籟聲在西直門菜市場見到杜心五。"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只見杜心五臉色枯膏，面容清瘦，頭發(fā)凌亂，胡子拉渣，淺灰色的長袍皺皺巴巴，被墨汁涂抹的亂七八糟，手上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嘴里唱著京劇，聲音異常悲涼。他的身后是一群七、八歲的毛頭小孩，有的向他揚沙子，投石子，膽大的孩子還不時跑到他的身后拉他一把，孩子們口里有節(jié)奏的喊著："瘋老頭，瘋老頭。"杜心五也不惱不怒，瞇著眼睛，不時用手擋一下孩子們揚來的沙子，偶爾，他會停止唱戲，喊一聲："去，去。"
心眼活絡的萬籟聲不敢相信言傳的南北大俠竟然會落魄到這般地步。在趙鑫洲的描述中，杜心五是氣吞萬里，漫卷西風。萬籟聲想，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弄個究竟。他首先找到了跟隨杜家?guī)资甑睦瞎芗翼樕?，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沒想到順生卻讓他吃了閉門羹。順生說這件事難辦，杜先生病了這么多年，武功早已荒疏了。萬籟聲急了，一邊連連向順生作揖，一邊說自己的師父是杜先生的故交，師父說北京城里非杜先生教小子，小子才能成就，望順生大爺憐愛，小子永世不忘大爺恩典。順生最終還是動了心，他知道杜二爺也不是完全沒有收一個弟子的心思，只不過找一個可傳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讓萬籟聲自己想辦法，關(guān)鍵的時候幫他一把，并且再三囑咐萬籟聲他倆今天的見面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一次試探讓萬籟聲喜出望外，一是證實了杜心五并沒有瘋，二是有了順生這個"內(nèi)應"。過了些日子，萬籟聲找到了農(nóng)礦部任職的金大力請他幫忙。金大力聽了萬籟聲的來意，好一陣大笑，他認為杜心五根本沒有什么功夫，自己一拳頭就能把他打倒。于是，兩人打賭。當杜心五從農(nóng)礦部院子里走出來的時候，金大力冷不防從背后猛然一擊，沒有想到，杜心五一個彎蝦（自然門氣功的一個動作，彎腰；把氣聚集到背上）金大力的掌恰好落在杜心五背部的氣包上，金大力被重重地頂?shù)箮酌走h。原來，自然門功夫練成后"渾身長眼"，可以辨別感知相差微毫的劍風、拳風、掌風、棍風。眼疾手快的萬籟聲見此情景，一個箭步趕到杜心五面前，兩膝跪地，雙手遞上趙鑫洲的名刺和推薦信。杜心五漫不經(jīng)心拿了他遞來的信函。嘿嘿一笑，又唱起了鄭板橋的道情：
老書生，白屋中，
說唐虞，道古風。
多少后輩高科中，
門前仆從雄如虎，
陌上旌旗去似龍，
一朝勢落成幻夢。
到不如，
蓬門僻巷，
敬幾個小小蒙童。
然后頭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杜心五回到家里，讀了趙鑫洲的信函，把遇到萬籟聲一節(jié)說給順生，"他是想逼我用行動來表示我不是瘋子！"順生接過話茬，"你過去不也是一直在捉弄徐矮師嗎？"開始揭起了當年杜心五試探徐矮師的老底。順生還說，這叫做師師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自然門弟子大概就這脾性。一席話，逗得杜心五開懷大笑。
萬籟聲第三次試探杜心五時約了懂武術(shù)的劉理，他們找的理由是和杜心五比武。比武的方法非常特別，杜心五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讓劉理打他，可任憑劉理使用什么拳法，總是離杜心五的身體差那么一點。偶爾，杜心五坐的那把椅子還會像青蛙似的跳上一跳。
萬籟聲再一次跪倒在杜心五面前，叩首說："杜老師，請收下徒兒吧。"杜心五依然閉目養(yǎng)神，面無表情。萬籟聲長跪不起，順生心軟了，為他求情，對杜心五說："二爺，收了他吧。"杜心五這才站起來，矮襠在廳里走了幾圈，又演示了"鬼頭手。"告訴萬籟聲剛才走矮襠叫"內(nèi)圈手"，他讓萬籟聲先回去走兩天。
過了幾天，萬籟聲來見杜心五，杜心五問他有什么感受？并對萬籟聲說，那天教給萬籟聲的是自然門的基礎(chǔ)功夫，練幾天就會有體會。萬籟聲回答說自己駑笨，一點感覺都沒有。杜心五哈哈大笑，"你這個徒弟，我收下了。"后來，萬籟聲在練成自然門功夫后才明白，這"內(nèi)圈手"得走兩年半才會有所體悟。師父那天是在有意考驗自己的品行。
萬籟聲進入自然門整整七年。最初他還只是一個學生。每個周末，他都會騎車先到菜市場給杜老師買上一袋白菜或者土豆之類的價格比較便宜的蔬菜，然后送到杜心五家里，跟老師習武。休息下來的時候，萬籟聲常常會給杜心五老師沏一杯張家界的毛尖。那是杜老師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他知道，老師離鄉(xiāng)背井多年，一生奔波，早年走鏢西南、川陜、蒙疆、東北，殺惡匪，誅貪官，孤身夜入紫禁城殺慈禧，兩次引刺袁世凱，后來又加入同盟會，擔任孫中山先生第一保鏢……風里雨里，浪跡江湖。老師太需要心靈的慰籍了。杜心五品著清香的毛尖，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誠。每當這個時候，杜心五都會給萬籟聲講他自己早年隨祖師爺研習自然門的往事。
在杜心五的故事中，自然門的祖師有姓無名，徐姓，四川口音，個頭不滿三尺，頭發(fā)稀黃，尖嘴猴腮，頭戴一頂破氈帽，手捏一桿旱煙管，猥瑣么瘠，十分滑稽，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右手無名指和小指齊根斷失。
光緒九年（1882年）秋天，十三歲的杜心五拜師祖習武。師祖用銅煙管在地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后矮樁舞手而行，給杜心五示范。一個月過去了，少年杜心五實在是不耐煩了，終于有一天，他提出和徐師祖比武。結(jié)果，無論杜心五用什么拳法總是打不到徐師祖，杜心五心里不服。一天清晨，徐師祖正在洗臉，杜心五抄起一根木棍，悄悄從師祖后腦勺襲去，只聽"當啷"一聲，師祖用的洗臉盆被擊得粉碎，師祖自己卻早已立在杜心五身后，不慌不忙用毛巾擦臉。最驚險的一次是，徐師祖領(lǐng)著杜心五來到一處深峽，峽谷中間有一座小橋，橋索是山中土著人用棕繩加工而成的，上面鋪了木板，橋下是萬丈深淵。當師徒二人走到橋的中間，杜心五忽然提起右腿狠狠地踢向徐師祖的腰眼，只聽"哎吆"一聲慘叫，原來是杜心五被徐師祖抓著腳踝倒懸在橋下。若干年以后，當杜心五和人比武而沒有對手，他被稱為武功天下第一時，才知道徐師祖教給自己的是舉世無雙的絕技。"我愧對矮師。"杜心五滿腹懺悔。在萬籟聲1928年8月出版《武術(shù)匯宗》時杜心五動情地寫下："數(shù)十年來身手似有變化，而年之衰，始悉矮師神入鬼出……。""唉！"杜心五一聲嘆息，"我曾多方打探和找尋過師祖，可是音訊全無。世間的一切因緣而起，緣盡而去，最終都將歸于寂滅。"說是這么說，但杜心五心里一生都沒有放下師祖，直到民國十七年，萬籟聲去廣州任職兩廣國術(shù)館館長時，杜心五依然不忘讓愛徒去"天涯海角"找尋師祖。臨行前，杜心五把跟隨自己闖蕩江湖大半生的寶劍"云片花"贈送給萬籟聲，以此作為本門信物。
杜心五對自己惟一的弟子疼愛有加。三十年代初，曾把心愛的女兒杜玉蓉許配給萬籟聲，后來言傳萬籟聲和何鍵的女兒戀愛，這門婚約才告解除。
在萬籟聲人生發(fā)展的緊要處往往可以看到杜心五的良苦用心和師恩如山。1928年10月，在南京國民政府舉行的第一屆國考中，萬籟聲因出色的表現(xiàn)被李濟深看中。李濟深派梁漱溟拜訪杜心五，希望萬籟聲去廣州主政兩廣國術(shù)館。當時中央國術(shù)館館長張之江、副館長李景林有意讓萬籟聲留在中央國術(shù)館，萬籟聲還在猶豫，是杜心五讓他下了決心，選擇了南下，最終演繹了"五虎下江南"一段武術(shù)掌故。
1931年冬，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寫信給杜心五，希望推薦人指導湘省國術(shù)。杜心五舉薦的人就是萬籟聲。1931年12月20日上午八時，萬籟聲乘武（漢
）長（沙）快車抵達長沙，何鍵公子何嘯夫、技術(shù)大隊長李麗久、交際員李海秋到車站迎接，他們在蘇家巷何鍵公館同何鍵共進早餐。禮遇之高在何鍵接待私人的記載中絕無僅有。
《武術(shù)匯宗》是中國近代第一部武術(shù)專著，它詳細地介紹了中國武術(shù)的淵源與流派，全面闡述了學習武術(shù)的目的、意義，論述了十八般兵器的特點、練法、注意事項，以及各種暗器的結(jié)構(gòu)和練法。書的附錄中，作者記載了各種傷藥和各種跌打損傷的治療方法……。是那個時代一部武術(shù)百科大全。如今，這本書就收藏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基本藏書庫內(nèi)?，F(xiàn)在從事武術(shù)的大約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部書曾經(jīng)掀起怎樣的江湖風浪了。
民國十四年，杜心五看到萬籟聲收集的武術(shù)資料，授意他寫成一部書。歷來，中國武術(shù)的傳授方法都是口耳相傳，耳提面命，基本不立文字。原因大約是防止他門他派"偷武"，再有就是舊式武人文化程度低，書寫能力差，難以成文，過去有"文人不武，武人不文"的說法。作為國粹，中國武術(shù)可謂精深己及，門派林立，只少林拳術(shù)就有三百六十多門。寫作的過程也是練功的過程，因為中國武術(shù)只有在功夫、境界和文化三個層面上探討才有意義，且只有用傳統(tǒng)哲學去觀照，才可能闡述清楚。而其中蘊含的精微神妙，最終都要以一種純粹私人化的"心法"存在。其實，中國武術(shù)宗派自菩提達摩大師初祖開少林一派，洞玄真人張三豐祖師開武當一派，無一不是靠體悟得來的個人心法，演繹著"技者近乎道也"的古老哲學命題。寫作《武術(shù)匯宗》,耗掉了萬籟聲整整三年的時間。他每寫出一節(jié)都要就正于杜心五、趙鑫洲。一般來說，每個人對功夫的體驗、領(lǐng)悟是不盡相同的。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正是這個道理。但杜心五要求萬籟聲
舉重若輕，寫出"技近于道"的精妙蘊味來，說："再下些苦功，從實處用力寫虛，從剛處著手畫柔。"這是極高的要求。古人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人的體驗有時是無法用文字表達出來的。但萬籟聲作為舊式文人，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國文底子是相當深厚的。"本門功成，自有神勇，騰閃刺扎，氣不上浮，有急有徐，有剛有柔，機息渺茫，動則萬變，不固執(zhí)以求氣，不著相以用力，神乎神乎至于無形，飄乎渺乎至于無聲……"這些絢爛華美的文字和其中蘊涵的哲學意味，今天讀來，都會令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人士感到汗顏。他無愧于武術(shù)界一代宗師，無愧于自然門第二代傳人。
1927年年底，《武術(shù)匯宗》初稿完成。萬籟聲讓業(yè)師杜心五寫幾句話。這一次，已經(jīng)隱身江湖，裝瘋賣傻整整十五年的杜心五沒有推脫，欣喜揮毫寫下令整個武林石破天驚的話語：
"動靜無始 變化無端 虛虛實實 自然而然 矮師每于教授時，必南南念此數(shù)語。數(shù)十幾年，身手似有變化，而年之衰，始悉矮師之神入鬼出俱在此數(shù)語中。萬生乃吾門杰出，倘于此，再加點染，當過之無不及者。丁卯杜慎愧戲。"
動--靜，變--化，虛--實。無論什么武術(shù)門派，無不是在運動中處理著這三對矛盾，不管你用何種方式。或者說，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闡述的內(nèi)容也離不開這三個方面的對立統(tǒng)一。這就叫大師，要言不煩，抓綱張目，綱舉目張。體道合一，以人合天。
1928年3月25日，《武術(shù)匯宗》首篇"自序"在北京地區(qū)最有影響的《晨報》第五版刊登。同版刊登的還有張恨水的小說《天上人間》第一回。接下來的三天里，萬籟聲再沒有往報社寄稿，他想看一看讀者的反應和編輯部的態(tài)度。3月28日傍晚，晨報一名編輯著著急急地趕到西山農(nóng)場，找到萬籟聲向他要稿。原來，《武術(shù)匯宗》見報后，報社編輯處、經(jīng)理處、營業(yè)室的三部電話幾乎給打爆了，尤其是編輯處電話號碼為南局1886號的電話夜以繼日地響了三天，讀者要求看到下文。那位編輯還說，有些讀者甚至跑到報社質(zhì)問。萬籟聲表示稿子尚未整理，編輯急了，讓他拿上草稿一同去報社，并且表示編輯也可以幫他順一順句子。于是，兩人一起趕到位于北京宣武門外大街181號的晨報社。報紙其他版面都排好了，就等萬籟聲的稿子。3月29日，《武術(shù)匯宗》第二篇發(fā)表在晨報第五版。自此，一發(fā)而不可收。至1928年5月23日，《武術(shù)匯宗》第三十五篇見報全文結(jié)束，連載兩月，一時間晨報洛陽紙貴，《武術(shù)匯宗》成為北京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冻繄蟆肥怯醒酃獾?，早在《武術(shù)匯宗》第三篇見報后的4月3日，《晨報》就在當天的頭版顯著位置打出《武術(shù)匯宗》結(jié)集出版的預約廣告。8月，《武術(shù)匯宗》在北平結(jié)集出版，當即告罄。秋，《武術(shù)匯宗》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用洋式訂裝再版印行。至11月再次銷售一空。
一本書也有它自己的命運。《武術(shù)匯宗》甫一出版，當即名動江湖，武林各派在參詳其他門派的"絕技"時，都為自己門派的"絕技"被解密而憤慨不平，都在打探作者萬籟聲這個人的底細，大家不解的是，本門功夫何時被人偷走。在武林中，偷武是大忌。功夫，只能靠光明正大地拜師學來，這是江湖規(guī)矩，誰也破壞不得?！段湫g(shù)匯宗》也引起國民政府高層的關(guān)注。當時，國難當頭。早在1927年6月至7月初，日本田中內(nèi)閣就做出了以"武力干涉中國內(nèi)部事務"的《對華政策綱領(lǐng)》。1928年4月20日，從天津南下的日本軍入侵濟南。5月3日，"濟南慘案"發(fā)生，舉國震驚。1928年10月，在南京舉行的第一屆國術(shù)考試其實是一次中華民族抗日的精神總動員。在10月15日上午九時的開幕式上，黨國要員的演說都側(cè)重于這方面。張之江說："要練成強種不催的精神，以保祖宗、雪國恥，打倒帝國主義，取消不平等條約。"何應欽說："大家應注重國術(shù)，以爭取國家之存亡……。"戴季陶說："使全國人民均知鍛煉體魄，訓練精神……。"蔣介石說："我們要復興中國，務必練成強種的身體……。"
以國術(shù)強種強國救國，這是當時有識之士的共識，也是萬籟聲終生不逾的行武信條。
《武術(shù)匯宗》出版后，汪精衛(wèi)讓太極拳名家、黨國要人褚民誼打探萬籟聲。當?shù)弥f籟聲是杜心五的第一高足時，汪精衛(wèi)還約見了老相識杜心五，提出讓萬籟聲跟隨自己的意愿。后來，杜心五把他的另外一個弟子李麗久推薦給汪精衛(wèi)，李麗久青云直上，官拜偽鹽務總署副處長，偽中央稅警學?？傟犻L。
武狀元
1928年10月15日，奉國民政府指令，中央國術(shù)館組織舉行全國國術(shù)考試，聲勢浩大。時值國難當頭，這次以強種強國為目的比武格外引人矚目，黨國要人幾乎全部到場。上午十二時，舉行國術(shù)表演。萬籟聲演練的"朝天腳"招致臺下福建省選手倪鳴鑾的嘲笑。倪鳴鑾學的是南拳，而南拳要求腳不過膝，他說："腳踢那么高干嗎？花架子。"偏偏是冤家路窄，在10月16日舉行的對抗賽中，萬籟聲抽簽36號，對手恰好是倪鳴鑾。萬籟聲雖然因為昨天的事情而心中不快，但他畢竟受過高等教育，知書識禮，禮貌地走上前去和倪握手。倪鳴鑾人高體壯、虎背熊腰，昨天又看到了萬籟聲的表演，見識了萬的功夫，他覺得自己心里有底。在他眼里，萬籟聲只是一介書生，所以當萬籟
聲想和他握手時，倪鳴鑾理都不理。
2007年8月，師兄吳學光向我講述這段往事時，六十歲的他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學光兄曾在萬籟聲身邊多年，擔任過萬籟聲的秘書，萬籟聲的手稿有些就是經(jīng)他整理的。
吳學光說，萬師當時非常生氣，雙方拉開兩丈外的距離時，裁判發(fā)出"開始"的指令，萬師以自然門"閃電手"一躍而前，一拳砸在倪鳴鑾左邊嘴角，當即打落對方牙齒四粒，其中一粒深嵌在萬師的拳頭上。這一情節(jié)幾乎是"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翻版。因為萬籟聲出手兇猛，七十年代，臺灣人在盤點民國時期的武術(shù)家時，給他送了一個綽號--"江湖黑手"。
戰(zhàn)敗倪鳴鑾的當天晚上，萬籟聲瀉泄不止，高燒不退，未能參加后來的比賽，所以這次國考，萬籟聲位列中等。中央國術(shù)館副館長李景林慧眼識英才，經(jīng)他向館長李之江力薦，國術(shù)館把萬籟聲留下來，擬委重任。
有一天，萬籟聲正在演武場練功，顧汝章一行人走了過來。剛才李之江館長的訓斥讓這些國考最優(yōu)勝者心中很不痛快。李之江在看了他們的練功后對他們講："你們算什么狀元，摔摔打打，成什么樣子！真正的狀元是萬籟聲，人家那才是功夫，一招致勝。"
萬籟聲聽了笑著對這些國術(shù)驕子們說："這是張館長勉勵諸位的話，我病了，沒能參加后面的比賽，怎么能說我是第一呢？"
朱國福提議說："這樣吧，這一次我們十五人拿了最優(yōu)，可是平素交手，誰也不是老顧的對手，我們都稱他'無敵手'。我有個建議，萬先生你和老顧比試比試，一來讓我們開開眼，二來也好驗證張館長的話對不對。如果真贏了老顧，我們在外邊宣傳，您這第一也就名副其實了。"
朱國福說的"老顧"叫顧汝章，出身武術(shù)世家，他的父親就是潭腿名家，曾開設(shè)過鏢局。顧汝章自幼隨父習武，后去山東隨嚴蘊齊學習少林拳和鐵砂掌達十余年，精通十八般武藝，尤其是少林鐵砂掌威震武林，能一掌擊碎十三塊疊在一起的磚頭，曾經(jīng)一掌擊碎馬頭，使馬立斃，故有"鐵砂掌顧汝章"之稱，本次國術(shù)考試，是十五名最優(yōu)勝者之一。
萬籟聲笑道："宣傳大可不必，玩一玩，大家開開心倒也可以。"
眾人已圍了一圈，空出場地，把萬籟聲和顧汝章往場子里推。
雙方相距三四丈，擺好架式。
身材矮小的萬籟聲一出招就伏身進擊，靈巧如猿。顧汝章匆忙接招，同時，變化身法，看中對方的破綻，正待進招。孰料，萬籟聲忽然變招，以自然門抽撤連環(huán)掌發(fā)起猛攻。這抽撤連環(huán)掌"吐手若蛇奔"，快如疾風，不給對方絲毫喘息的余地，顧汝章頻頻后退，兩手交替舞動，萬籟聲加快進招，右手在顧汝章左鼻骨房點了一指，左手兩指已指向顧汝章的雙目。顧汝章馬上抱拳："師兄，打不得，打不得。"
事后，眾人開顧汝章的玩笑，"老顧，你平素招法那么多，和萬籟聲比試，怎么連一招也沒有了？"顧汝章朝大家笑笑："他太快了。還有他的眼睛，一動手就變了顏色，我見了，心就亂。"
"以眼打人"，正是自然門功夫的絕技。"而眼簾亦忽陡然卷起，有如猛虎，目現(xiàn)琥珀光，可以不瞬，此后只一動手，目即圓起，炯炯可畏……。"1928年，萬籟聲在《武術(shù)匯宗》已有論述。
英雄相惜。以后，顧汝章因佩服萬籟聲的武功和人品，追隨萬籟聲南下，在萬籟聲主持兩廣國術(shù)館時，顧汝章甘愿在萬籟聲手下做教官；后來，萬籟聲擔任湖南國術(shù)訓練所所長，顧汝章任教務科長兼總教官。
兩位武術(shù)家之間的故事，讓我想起一句經(jīng)典話語：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最深的。肝膽相照從來就是男人之間的事情。
五虎下江南
一個人能青史留名，一定是有著非凡的作為。一位獨步千古的武術(shù)家，不僅要武學理論獨樹一幟，還要有過硬的拳腳。真正意義上的武術(shù)大家頭頂蒼天腳踏大地，永遠以一種特有的風姿站立在擂臺上。春夏秋冬，經(jīng)年累月。這種專屬于他們的特立獨行的風骨會保持終生。最終，他們將會以一種文化符號存在。
民國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時序已進入深秋，萬籟聲望了一眼煙霧彌漫的鐘山，告別了金粉繁華、酒樓歌榭，連"菜傭酒保都帶六朝煙水氣"的江南古都。一月前舉行的國術(shù)考試，讓他聲名大振。"武狀元"的美譽傳遍秦淮河兩岸。正當他雄心勃勃決心在武術(shù)界有一番作為時，業(yè)師杜心五為他的未來作出了新的安排。--把他的人生舞臺由南京遷往廣州。同行者有國考優(yōu)等者李先五。李先五是應萬籟聲的約請給萬做助手。戲劇家歐陽玉倩也在其中。萬籟聲此行的目的是去廣州主持兩廣國術(shù)分院。李濟深做為東道主，他隨船同往。軍艦進行了一天一夜的航行，十六日清晨，停泊在上海黃浦江岸頭。接下來的四天里，因為路途遙遠，他們改乘輪船。這是一艘法國郵船，船身上的英文表明它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播路利吉"。十七日，"播路利吉"起錨，乘風破浪，披荊斬棘沿東海一路南下，穿越臺灣海峽，三天后的十九日晚七時，船進入香港海面。天色微暗，江楓如火，霜氣漸重。遠遠地看見皇后碼頭上的行人在秋風暮色里匆匆奔走。那位法人船長固執(zhí)地認為深夜進港安全不保，于是，"播路利吉"就停泊在海面上。第十一軍軍長陳銘樞離開大隊，他得調(diào)集人馬保衛(wèi)船上一行人的安全。李濟深是黨國要員，又是他的頂頭上司。李當時的身份是中央政治會議廣州分會主席、廣東省政府主席、第八路軍總指揮。20日清晨六時，太陽正緩緩地從海面上往起升，"播路利吉"也開始緩緩地入港，它的四周是陳銘樞乘坐的?；⑴?，香港水警署、香港總警署、尖沙嘴警署各自派來的水師巡輪，擔任護衛(wèi)。場面宏大且壯觀，猶如一場大規(guī)模的水師軍事演習。四十五分鐘后，"播路利吉"平穩(wěn)地停泊在皇后碼頭九龍倉第四號橋。第五軍軍長徐寅唐、長洲要塞司令陳慶云、海軍司令陳策……列排而來鵠立迎接。萬籟聲一行登岸后，乘汽車抵達羅便臣道。那里是香港中國電報局長江貽孫的府邸。在孫府，李濟深接受了時事社駐港記者的采訪。下午二時三十分，李濟深一行乘坐廣九快車后拖花車從香港動身前往廣州。經(jīng)過四小時十五分的旅程，晚六時四十五分，他們抵達此行的最后目的地--廣州?；ㄜ囋诖笊愁^車站停了下來。"歡迎第一屆國考狀元萬籟聲"的巨大條幅在珠江江風的吹拂下抖動不止。萬籟聲走下花車，躊躇滿志地抬頭看了看天。中國武術(shù)史上著名的"五虎下江南"事件，由此在南中國廣闊的舞臺上演……
秋月春風，白云蒼狗。五十五年后的1983年5月，當我向恩師萬籟聲先生專門問起這段歷史時，先生的回憶已經(jīng)難以構(gòu)成一段完整的敘事，只剩下零散的片斷。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叱詫風云的老英雄曾經(jīng)書寫過何等壯懷激越的歷史！但歷史曾經(jīng)羞辱和遺忘過他，待到歷史重新想起他想給他應有的地位和榮譽的時候，老英雄卻遺忘了歷史。--武術(shù)與他，成為令人傷感的歷史誤會，究竟誰誤解了誰呢？
在我研究萬籟聲老師的二十多年里，讀到的描敘"五虎下江南"的文字不下百篇。那些文字給人以籠而統(tǒng)之的印象，首先是時間不夠確切，另外那些文字給出的"五虎"名錄多達七人，有萬籟聲、李先五、傅振蒿、顧汝章、萬籟平、王少周、耿德?！，F(xiàn)將我數(shù)十年來的考證抄錄如下，以補史乘之缺：
民國十七年 戊辰
●12月7日，萬籟聲受廣東憲兵教導隊隊長李青之邀，在該隊表演少林拳并演講國術(shù)概要。同日晚，東山精武會設(shè)宴歡迎萬籟聲、李先五。海軍司令陳策致歡迎詞。
●12月12日，廣東省政府錄案令財政廳照撥國術(shù)館籌備費三千元。
●12月25日，國民革命軍第八路總指揮部委任萬籟聲為兩廣國術(shù)館長，委令云："為委令事，茲委萬籟聲為兩廣國術(shù)館長，此令。"
●12月28日，廣東全省工商聯(lián)合會，廣州全市武術(shù)團體開會，歡迎萬籟聲、李先五和歐陽玉倩。
●12月29日，兩廣國術(shù)館籌備處在廣州市東三局前街二十五號成立。
●12月31日，萬籟聲聘請兩廣軍政要人馮祝萬、朱兆莘、陳制、張文、馬超俊等十八人擔任國術(shù)館名譽顧問。
●12月末，萬籟聲函請顧汝章、傅振蒿、王少周來粵，共創(chuàng)兩廣國術(shù)館。廣東武林稱其為"五虎下江南"。
民國十八年 己巳
●1月11日上午九時，政治會議廣州分會第一百七十一次會議召開，出席者陳銘樞、馮祝萬、林云陔；缺席者李濟深、朱家驊、李文范、戴傳賢、黃紹雄、陳可鈺；會議主席由陳銘樞代，秘書長金曾澄。會議討論了第八路總指揮李濟深呈報的擬設(shè)立兩廣國術(shù)館緣由，連同擬就的組織大綱、工作大綱、進行計劃意見書以及經(jīng)常費預算書。會議議決：兩廣國術(shù)館由總指揮部自行辦理。
●1月25日，總指揮部明令批準并經(jīng)廣州政治分會決議：兩廣國術(shù)館呈報的組織大綱、工作大綱、進行計劃意見書、開辦費預算書。
●2月1日，13時，在廣州市大東門外舊第二制彈廠，兩廣國術(shù)館正式成立，萬籟聲宣布就職。第八路總指揮部同日委任鄭稔農(nóng)為總務主任，李先五為教務主任 。
●2月上旬，精武會廣州分會會長、易筋神技熊長青一手策劃，讓萬籟聲與梅蘭芳同臺演出，窺視萬之功夫，然后再與其比武，因萬演出成功，熊取消比武。當時有好事者作詩紀之："南國春風到藝壇，心裁別出看熊軒，梅花芳舞洛神步，萬籟聲喧見'自然'。"
●2月15日，第八路總指揮部核準，兩廣國術(shù)館開辦研究班，以便利公務人員余閑普及武術(shù)，養(yǎng)成健全體格。
●2月18日，國術(shù)館開館教授。
●2月28日，由各機關(guān)團體自行集合成組的國術(shù)館特別組開課，國術(shù)館分派教官前往教授。
● 娶粵劇演員李麗蓮。
● 3月2日，萬館長籟聲呈第八路總指揮部函稱，國術(shù)研究班招生簡章請予轉(zhuǎn)發(fā)省政府所屬行政機關(guān)。省府核準，函送查照，令行所屬行政機關(guān)。
●3月7日，廣東省政府通令：各地方武術(shù)團體應并入國術(shù)館，不容再有其他武術(shù)團體之組織。
●3月10日，廣州市教育局訓令：奉廣州市市政廳第六0六號訓令，奉廣東省政府教字第一五九號訓令，現(xiàn)準國民革命軍第八路總揮部參字第三九號函，本市員生可自由加入國術(shù)研究班。
●3月11日，李濟深率廣州代表赴南京參加"三全大會"，抵滬。
●3月13日，李濟深自滬去寧。
●3月1 6日，兩廣國術(shù)館游藝部成立。內(nèi)容有武術(shù)理論研究會、技擊比賽會及各種關(guān)于國術(shù)之游戲。
●3月17日，上午九時，兩廣國術(shù)館舉行入學試驗，考試內(nèi)容有體格檢查、口試、國文、黨義等科目。
●3月2 1日，兩廣國術(shù)館招考學員揭曉，取錄學員一百四十余人。同日，蔣介石解除李濟深衛(wèi)隊武裝，幽禁李于南京湯山。
●3月2 5日，上午七時三十分，兩廣國術(shù)館研究班開學典禮，學員一百四十七名，萬籟聲訓話后，學員在演武廳分班教練。
●4月2日，招收學員五百余人，教官均系南北拳名家，有顧汝章、傅振嵩、王少周、許錫國、任生魁、李運恒，粵省武術(shù)界翹楚有林蔭堂、劉續(xù)封、張禮泉、黃俊新、林耀桂等。
●4月5日，開始收女學員。發(fā)刊國術(shù)雜志。
●4月上旬，萬籟聲以自然門橫拳、窩心腿勝廣東拳師劉景聲；以金剪指點穴技法破潮州李道人"金鐘罩鐵布衫"。
●5月3日，晚七時，兩廣國術(shù)館假中山大學小禮堂舉行游藝大會開幕。首由萬籟聲致詞：國術(shù)為救濟衰頹民族之惟一良法，故國術(shù)務求民眾普通化，此次之舉行表演大會，即為以國術(shù)公諸民眾之始意。次為該館女學生團體表演國術(shù)。繼為國術(shù)館各教官之各種武藝，尤以萬籟聲之雙劍等和音樂，尤為別致。另有獨幕武劇《摸索》及《迷娘》。李麗蓮演唱了粵劇《紅豆子》。
●5月6日，兩廣國術(shù)館館長易人，中央國術(shù)館委蔡懿恭為館長。
●5月7日，兩廣國術(shù)館員生挽留萬籟聲，懇請其幸勿功成身退。
●5月30日，兩廣國術(shù)館奉令解散。第八路總指揮陳濟棠以節(jié)省公幣為由，面飭軍務處長溫鐘聲派員執(zhí)行解散令。上午九時，軍務股長劉重威、職員劉文善、林禪南、劉漢如分乘四輛汽車抵東川路兩廣國術(shù)館。劉重威出示溫鐘聲手函："頃奉總座條諭，兩廣國術(shù)館，著即解散，希即調(diào)查該館職員，酌給川資等因，茲派敝處劉股長重威，職員劉文善、林壽南等三員，會同經(jīng)理處職員劉漢如，前來點收一切公件，希即妥予接洽為荷，此致國術(shù)館館長。"
●當日，萬籟聲偕教官數(shù)人赴海南旅游。
●6月2日，在大佛寺國民體育會，召集學生行禮，發(fā)給修業(yè)證書。
●6月3日，萬籟聲離粵赴寧。
"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中國近代史上一幕波瀾壯闊的武術(shù)話劇就此落下了帷幕，演員各奔東西。領(lǐng)頭虎萬籟聲流落上海，英雄失路、托足無門，無奈賣掉了杜心五贈予他的寶劍"云片花"，以解無米之虞。李先五以"品術(shù)頗優(yōu)"，被廣東精武會聘為教務主任，后移居香港，自此下落不明。河南沁陽人傅振蒿被廣州國民體育會聘請傳授武藝，1947年春，創(chuàng)辦了"廣州太極聯(lián)宜社"，任社長。1953年5月1日突發(fā)腦溢血，在廣州猝然去世，客死他鄉(xiāng)。江蘇阜寧人顧汝章組織了廣州國術(shù)社。1932年春，應萬籟聲之邀去湖南國術(shù)訓練所任總教練。兩年后，返回廣州。1952年去貴州，并在那里去世，享年58歲。去世時家無余財，身無長物。至于王少周，則語焉不詳，史料只記載他是回民，兩廣國術(shù)館解散后，他和顧汝章創(chuàng)辦廣州國術(shù)社，任副社長，他的夫人叫楊英俠，懂武術(shù)。
七十多年后，當廣東人在書寫這段令人扼腕嘆息的歷史時，滿懷深情地寫到：
"兩廣國術(shù)館存在的時間雖然很短暫，但對兩廣，特別是廣東武術(shù)的發(fā)展卻起了很大的作用。"
"兩廣國術(shù)館不僅為廣東培訓了一批武術(shù)人才，更重要的是在建館過程中聘來了萬籟聲、李先五、傅振蒿、顧汝章、王少周等北派名師，使少林拳、太極拳、八卦拳、查拳等北派拳術(shù)得以傳入廣東，生根開花。這是廣東近代武術(shù)史上繼廣東精武會成立之后又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北拳南傳和南北拳術(shù)交流。"
新政權(quán)會用有本事的人
福州解放前夕，一天深夜有兩個陌生人敲開了位于福州旗汛口竹林境萬籟聲的家門。來人說他們是奉了上峰的命令來接萬籟聲去臺灣的。萬籟聲說他自己家小眾多，又無積蓄，去臺后難以生活。對方拍著胸脯表示，這些事無需萬先生擔憂。萬籟聲見對方態(tài)度絕決，就對來人說，這樣大的事情，容他再考慮幾天。其實，萬籟聲留在大陸有他自己的邏輯：共產(chǎn)黨打敗了國民黨，說明共產(chǎn)黨比國民黨本事大，本事大的政黨一定會用有本事的人，他認為自己是有大本事的人，一定會得到新政權(quán)的重用。"三五之日運亨通。"每到中秋萬籟聲都講這句話。直到1991年10月9日，他在給住在杭州的祧妻陳靜芳的信中仍然執(zhí)著地寫到：
"以前說'三五之日運亨通'，猜錯了，以為是某年之中秋，不意我已89歲高齡，中秋是我過生死關(guān)啊，足足半個月不能起，久矣，身上都病了，頭暈路倒，所以還要旬日，才能斷斷恢復。這個天機，應在農(nóng)歷九月內(nèi)，今天為九月初二，入了寒露，不是作官，是有人以重價相請，掙錢再說。不出兩周，可以決定是否為今年了。一有佳音，即有錢！自會寄給你們。"
望穿老眼，至死萬籟聲也沒有做到命運亨通。盡管閱盡滄桑榮辱，但他驍野凌厲、頭角崢嶸的性格終生都沒有改變過。今年八月，我去杭州拜訪師娘陳靜芳，提起這件事，師娘說："我以前非常不喜歡聽他講那句話（'三五之日運亨通'），經(jīng)過這么多年，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是老師經(jīng)世致用的一種信念。如果沒有那種信念支撐，他會一天也活不下來。"
"其實他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他也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會亨通了。你想，老師那么聰明的人，他能看不清世事？"師兄李飛這樣解釋萬籟聲掛在嘴邊一輩子"三五之日運亨通"這一行為。
信念也好，自欺也罷，萬籟聲就是靠它抵擋著一生一世的風雨。"不覺得皓首蒼顏，就月朗回頭把劍看，忽然傷感，默上心來，百忙里溫不干我英雄淚眼。"末路英雄的心境隨著萬籟聲遁入道山也許會成為一個永恒的不解迷團。
籠中虎
看過一篇報道，講的是世間萬物的生克。故事說的是獵人打死一只老虎，他在運輸中路過一個村莊，面對死虎，整村的狗嚇得屁滾尿流。沒有一只狗敢朝死虎叫上一聲。我想，這大約就是死虎余威尚在的道理吧。再想，死虎憑借的是它昔日樹立起來的霸氣和王者的風度，還有嘯傲群山的風骨。而一只久困籠中的虎我們無論如何都難以從它的身上領(lǐng)略到往日氣吞萬里的雄姿。時間會消磨完它的雄風，留下的只是一段美麗傳說。那么人呢？
1950年5月，萬籟聲--這只曾經(jīng)書寫過"五虎下江南"武術(shù)史輝煌篇章的領(lǐng)頭虎被福州當?shù)氐墓簿謳ё吡?。這一次他被關(guān)押了一年多時間。放出來沒有多久，萬籟聲再次被關(guān)了進去。時隔半個多世紀，當陳靜芳老人回憶起抓走她丈夫的那天晚上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我看見萬老師的臉色有點蒼白。來人是福州公安局，便衣。"許多年以來，這位悲慘一生的老人一直稱她的丈夫萬籟聲為老師。"我父親一生只怕杜師爺和公安局。"萬籟聲的兒子萬枝鳴說。怕杜心五是因為師父對他要求極嚴，而且功夫極好，因為習武，萬籟聲吃盡了杜心五的苦頭。嚴師出高徒是那個時代為師者普通奉行的一條準則。"我的功夫只是杜老師的九牛一毛。"這是晚年的萬籟聲常對弟子們講的一句話。
怕公安局是他們會把他關(guān)起來。任憑你有吃天的本事，也叫你無處下口。據(jù)家住福州市道山路的林肇昌講，萬籟聲在獄中一言不發(fā)，整天閉著眼睛。同監(jiān)號的人大多知道他的底細，沒有人敢打擾他。監(jiān)禁生活孤獨且寂寞，它禁錮的不僅僅是人的身，同時也鎖住了人的心。很少的時候，萬籟聲會走到門口，手扶鐵窗，仰望蒼天。"時間一久，大家熟悉了，我們就讓他講講江湖上的事情，以此解悶。遇到心情稍好的時候，他也會講上一段。"和萬籟聲同住一個監(jiān)號的林肇昌說。
"自笑天涯無定準，飄然到處遲留。"鮮衣怒馬、豪放少年、縱橫江湖已成往事。在回憶和懷念中掙扎，并以此風干內(nèi)心流出的屈辱的淚水和消解百結(jié)不解的傷痛。
解放初期，運動一個接著一個。1955年"鎮(zhèn)反"運動，給萬籟聲幾乎帶來滅頂之災，留給他的是終生揮之不去的心靈創(chuàng)傷--他非常心愛的祧妻帶著嗷嗷待哺的四個孩子流落他鄉(xiāng)，自此天各一方，有緣無份。
在福州市公安局看守所四號案房，萬籟聲態(tài)度虔誠地寫著交代材料，他對政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沒有絲毫的懷疑。性格決定命運。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秉性讓他吃盡了苦頭。"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褚民誼……"當萬籟聲在"詳細社會關(guān)系"一欄寫下舊中國這些黑幫梟雄的名字后，案情變得重大起來。換來的是沒完沒了的交代，夜以繼日的訊問。
據(jù)說當時政法部門已經(jīng)決定對他實行槍決。幸虧李濟深給福建省委來函：此人一貫反蔣愛國。這才救他一命。李濟深當時是國家副主席，民國時期和萬籟聲交往密切，他是第一位拔攫萬籟聲的人，1933年11月，李濟深在福州成立獨立政府，打出抗日反蔣旗號，即派人致函遠在上海的萬籟聲，邀請萬籟聲赴閩。萬籟聲如約而至，擔任輯私局國術(shù)總教官，1934年2月初，"閩變"失敗，李濟深和萬籟聲一同去往香港。在羅便臣道92號李濟深家中，萬籟聲住過一段不少的時日。后來，李濟深又讓其胞弟李達潮介紹萬籟聲到廣西大學任體育部主任。
李濟深聽說的"反蔣"純屬是對萬籟聲的保護，是為萬籟聲開脫找的托詞?？v觀萬籟聲一生，他天馬行空，鏗鏘絕決，率性而為，終于譜成一曲嘯傲江湖。李公所言"愛國"卻是真的。萬籟聲把"強種強國"作為事業(yè)，并為此事業(yè)辛勞一生。直到臨去逝的那一年4月26日，他在寫給祧妻陳靜芳的信中都說："我一生，以發(fā)揚和整理祖國固有民族文化，以增進人民自信力量為己任。日以繼夜，心血用盡，可告無愧、無恨。"在真正的武術(shù)家心中是沒有黨派之分的，武術(shù)從來就沒有階段性。他們應該是無拘無束獨立奔放的生命個體。他們心中有的永遠是正義，還有民族。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天災連著人禍。1968年秋天，福州市"文革"升級，批斗成風。因為萬籟聲有三次被拘的"前科"，且性情剛烈，幾位徒弟出于對老師的愛護，哄著他躲在黃建武家中。"以老師的性格，批斗他，他肯定不干，他會以死相拼。"事隔多年，這些曾經(jīng)保護過萬籟聲的弟子們說。
黃家距離市區(qū)較遠，比較偏僻，不易引起人們的注意，還有就是進入其家的道路只有一條，而且仄逼，萬一有人沖進來，也好抵擋。最初的幾天，萬籟聲的情緒還算穩(wěn)定，給弟子們教教武術(shù)，講講往事。沒過多久，他就沉不住氣了，像一頭蒼老的雄師，躁動不安，他會一個人走到閩江邊，散步或者釣魚。另外，他喜歡吃妻子張玉瑛做的飯菜，徒弟們一日三餐就得從竹林境送飯過來。大家擔心時間長了，會暴露目標，好幾次，徒弟們看到有可疑的陌生人在巷子里四處張望。于是，徒弟們讓潘偉前帶萬籟聲到江西上饒暫避風頭。那里有萬籟聲的老學生秦臘生。十一月十七日，師徒二人下了火車一路打問找到了秦臘生所在的上饒市第六小學家屬院大門時遭到當?shù)卦旆磁傻谋P查。臨行前，萬籟聲給了潘偉前幾張紙條，讓他保存。正在遭受盤問的潘偉前不知道師父給他的那幾頁紙是什么東西，以為是秘密，他擔心那些人過來搜身，慌亂中，把那些紙張吞進腹中。這一下引起了對方的懷疑。二人當即被當?shù)毓簿志辛?，后押解回福州，關(guān)押在福建省看守所。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年代，欲加此罪何患無詞，何況還有一款"莫須有"的罪名。1969年7月25日，《福建日報》第五版在"革命群眾來信"欄目內(nèi)刊登了署名為福州市幾個革命群眾的文章"粉碎一小撮階級敵人引誘青少年犯罪的陰謀"，文章說：一小撮階級敵人赤膊上陣，勾引和拉攏一部分青少年干壞事，如東方紅大街有一個反革命分子，以傳授拳術(shù)為名，到處招收"門徒"，從火車站到五四路口擺下好幾個"練武戰(zhàn)場"，挑動青年搞武斗。污蔑、攻擊新社會，把斗爭矛頭指向紅色政權(quán)，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揭露了萬籟聲"罪惡陰謀"的事實后，《福建日報》配發(fā)了本報評論員文章"堅決粉碎階級敵人毒害青少年的罪惡活動。"萬籟聲熬不過去了，他雖然走過刀光血影，但他對人心惟危還是沒有參透，有一個弟子給公安局寫了一封檢舉信，給了他致命一刀。人心的江湖是最為兇險的。萬籟聲選擇了自殺。與其屈辱地活，不如慷慨地死?；叵肭皦m，百結(jié)揪心，惟有一死了結(jié)。他的本領(lǐng)從來都是用來和人較量的，他一生打擂二百七十二場，他從來都是贏家，這一次他要和自己較量，他的對手是他自己。殺人需要膽量，自殺要的是勇氣。萬籟聲的頭重重地撞向監(jiān)獄厚實的大墻。一位獨步千古的武術(shù)家就是以這樣一種亙古未有的方式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和保持著一生不敗的記錄。
"我可以打敗自己，任何人不能。"活的英雄，死也悲壯，絕不妥協(xié)。在驚鴻一瞥中萬籟聲保持了一個武術(shù)大師應有的風度。
萬籟聲和自己打成了平手。這是他無數(shù)次兇險江湖生涯中最大的一場惡戰(zhàn)。從此，他落下腦震蕩后遺癥，此病伴隨他終生。1971年2月27日，在他被關(guān)押了兩年四個月后才釋放回家。十年后，福建省為其平反昭雪，公安廳認定：因懷疑萬籟聲在武斗中參與武斗教人傷害人命等問題，系屬冤案，現(xiàn)決定給予平反，恢復名譽。此時，他已是年近八旬的耄耋老人了。
習武之人豈能不吃牛肉
1942年深冬，萬籟聲受福建省主席劉建緒聘請來到抗戰(zhàn)時福建省會所在地永安縣（現(xiàn)為永安市），創(chuàng)辦省立體育師范學校，以提倡和推行國術(shù)。三年后的1945年夏天，他辭掉福建省農(nóng)學院教授一職，從黃歷來到福州，從此，在福州走完余生。
國家初建，百廢待興。戰(zhàn)爭的硝煙已然散盡。碧血洗銀槍，亂世出英雄。在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讓武術(shù)家賴以生存和作為的江湖已經(jīng)不復存在。萬籟聲必須對今后的生活重新做出規(guī)劃。后來發(fā)生的一切證明面對新的生活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甚至連一日三餐所需的柴米油鹽他都無法應付。萬籟聲成了一只離開深山的老虎。
萬籟聲把行醫(yī)作為謀生的手段。早在1942年他最初見到劉建緒時，就通過劉建緒介紹認識了黃增越。黃增越后來當了福州市市長，萬籟聲找他辦理了中醫(yī)備案，拿到中醫(yī)行醫(yī)執(zhí)照。雖然萬籟聲醫(yī)術(shù)高超，以至于2005年中央電視臺"走遍中國·藥史春秋"欄內(nèi)稱他為"醫(yī)藥學大師"，但在當時福州人并不知道。
開在福州市東街口的萬籟聲診所門可羅雀，幾乎沒有什么人來這里看病。后來，因為支付不起房租，萬籟聲把診所搬到東大路90號后面樓上。1950年他被抓進去后，家中生活完全沒有著落，臨產(chǎn)的祧妻，只能靠給人加工捕鼠籠掙到一點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那個時候，萬籟聲最大的希望是診所能有病人來，有點收入。1954年夏天，他的二女兒枝菁一歲多還不會說話，頭也伸不直，腦袋耷拉到肩膀上，路也不會走，整個人都是軟的。帶去看醫(yī)生，診斷結(jié)果是營養(yǎng)不良。"那些日子，生活苦不堪言，常常是早上不知中午的飯在哪里，全家六口人每天的生活費是五毛錢，其中三毛錢買米，兩毛錢買菜。"陳靜芳在回憶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時泣不成聲。更多的時候，全家一頓飯就五分錢的大頭菜，每人一片，價值一分錢。1955年秋天，萬籟聲被第三次抓了進去，這一次公安局抄了家。蔣介石曾賜給他一把"中正劍"，是他一生的心愛之物，也一同被抄走了。一位神功蓋世的武術(shù)家，面對專政，居然武功全失，護不住自己的獨門兵器，實在是武林千古奇聞。此劍幾經(jīng)輾轉(zhuǎn)，1973年福州警備區(qū)副政委周迅因敬仰萬籟聲，才把劍還了回來。
家中已沒有隔夜的糧食，正好，政府征用了陳靜芳娘家的祖宅，發(fā)放了征用款，陳靜芳遠在杭州的父母托她去領(lǐng)。這筆錢成為萬籟聲一家五口人的救命錢。一年后，一千元征用款只剩下50元。陳靜芳把這剩下的五十元還給了父母，她覺得對不住父母，這件事成為老人心頭永遠的痛。
診所偶爾有點收入，萬籟聲就會買黃牛肉回來，燉一大盆湯，興高采烈地分給孩子們吃，他甚至得意洋洋地說："練武之人豈能不吃牛肉？牛肉是好東西，吃了長勁。"但這種情況很少，一年也只有一兩次。這位武術(shù)泰斗在饑餓中度過五十年代。1956年深冬，陳靜芳在苦苦等待著獄中丈夫萬籟聲的消息，但是毫無音訊，眼看著自己手里拿到的娘家的老宅征用款也快花光了，沒有辦法。春節(jié)前，這位堅強的女性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投奔了遠在杭州的娘家。直到1957年全國召開武術(shù)表演賽，由于萬籟聲是武術(shù)界元老，時任國家體委主任賀龍又親自點了名，萬籟聲這才走出牢房。他從北京開會回來，在杭州下車，看望一家老小。陳靜芳問他："你從牢里回家后的第一個感受是什么？"萬籟聲回答說："人去樓空，感慨萬千！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哭了。"
武術(shù)家修煉的最高境界原本應該是風塵外物，神姿高徹，他們的生活應該成為審美本身。但是，當他們的一日三餐都成為最大的問題時，心靈上的能量也都耗盡了。只有糧食和蔬菜可以溫暖胃，同時也溫暖著心靈。
仗義疏財
亂世，帶給一般民眾的往往是災難，但它帶給高人奇士的則是顯露崢嶸的機遇。"文革"武斗，使萬籟聲名聲大躁，成為福州家喻戶曉的人物。直到他辭世后十五年，坊間有關(guān)他醫(yī)術(shù)神奇的故事仍然十分流行。
武斗自然就會傷人。那些正值年少輕狂的小闖將們以革命的名義，以大無畏的精神砸碎著一切，包括人。他們摧殘人的心靈，同時摧殘的還有人的肉體。傷人事件時有發(fā)生。許多傷勢嚴重的病人，在被省立醫(yī)院下了死亡判決后，拖著一線希望，求到萬籟聲的門下。把萬籟聲當作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十道九醫(yī)。""未學拳頭，先學跌打"（傷科）-這些武彥講的是武林高手都擅長傷科擒拿。萬籟聲的醫(yī)術(shù)師出名家，深得謫傳。趙鑫洲、楊畏之、王榮標，尤其是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劉神仙把平生絕學傳授給了他。萬籟聲博采眾方，勤求古訓，終于自成一家，形成了自己完整獨特的骨傷科理論和獨樹一幟的治療方法，活人千例。1981年3月的一天，福州市古西路二十九號青年吳某被誤認，在西湖公園遭眾人圍毆而致重傷，當即休克。病人口吐白沫，面如死灰，牙關(guān)緊閉，氣若游絲。在幾家醫(yī)院遭到拒絕接收的絕境中，找到了萬籟聲，一劑"活命湯"灌下，病人就慢慢睜開了眼睛，十九歲的吳某終于過了生死關(guān)。
1961年，福建省立醫(yī)院開設(shè)了高干病房，其中有幾人是骨傷科重癥，該院特別聘請萬籟聲會診。經(jīng)他治療的人，都在短期內(nèi)痊愈。
治的都是重癥，醫(yī)療費用自然就貴。人們的工資只有三、四十元，萬籟聲的月收入?yún)s不下萬元。他的診所就設(shè)在家里，后面是臥室，前面的小客廳辟出來專做診所。那時候，最大的票面值是10元。收款后，他順手裝在褲子的口袋里。盛不下時，他會送進臥室。每天，他得跑三、四趟。有位省級領(lǐng)導腰痛，在北京的幾家大醫(yī)院看了幾個月，還是不好。萬籟聲開出的價碼是一根條子（金條子）。一般的病人，只要能報銷，他看一次不少于500元。也有窮人，拿不出錢來，萬籟聲照樣給看，但是，得立下字據(jù)，打了欠條。至于這欠條將來能不能兌現(xiàn)，他并不在意，萬籟聲死后別人欠他的醫(yī)藥費也有好幾萬。他說，那樣做是為了讓人懂得自己的價值。我的價值就值那么多，打了欠條，說明別人承認我的價值。至于以后能不能要回錢來，那是另外的事。事實上，他從未主動和人要過，一次都沒有。
有了錢，他俠義的作派又表現(xiàn)出來了。在沒有江湖的時代，萬籟聲用錢構(gòu)建著他的江湖。他以錢為"兵器"，"殺"富濟貧，用行醫(yī)掙來的富人的錢接濟資助受困者。1955年他從別人口中聽到業(yè)師杜心五去逝的消息后悲痛萬分，當時他是受政府管制的對象，不能親自去參加葬禮，就在家里設(shè)了靈堂，憑吊老師。以后，他把對杜心五的大恩報答給老師的兒子杜修嗣。每月三十元，按月郵寄，直到杜修嗣去逝。
"仗義疏財，散財菩薩。"這是弟子們對老師萬籟聲一致的評價。"文革"中，學生洪敦耕的家庭受到?jīng)_擊，單位不給發(fā)工資，家里到了無米下鍋的境地，洪敦耕本人也受到人身限制，不能隨老師習武了。萬籟聲就承擔了洪敦耕一家人的生活費，每月定期讓小兒子萬枝鳴送到福州市東街口洪敦耕家里。有一次，學生高云富光著腳來練武，萬籟聲看見后，立馬拿出一疊錢，數(shù)都沒數(shù)，讓高云富去買鞋。那些錢可以買到幾十雙鞋子。萬籟聲知道高云富已經(jīng)到了穿不上鞋的窘境，家里生活可以想見，他又不讓學生失面子，就用這種方式巧妙地維護著一個窮學生的尊嚴。
1992年元宵節(jié)剛過，我就派我的學生劉勇明前往福州，參加萬老師的九十歲壽誕。劉勇明去的時候，我給萬老師寫了一首詩，"蒼海之水似揚波，古松濤起德音長。指笑南山彭祖誤，齊說吾師少年郎。--為萬老師九十大壽而作。"詩用毛筆寫在紅綾上，裝裱也考究，顯得富貴喜慶。萬老師看了，嘿嘿一笑，后又扳著臉訓斥起勇明："這個明生，寫在白紙上就可以了，花這個錢（指裝裱）干什么？呂梁不是個窮地方嗎？"農(nóng)歷正月二十四日，萬老師的九十壽辰慶祝會在福州市體工隊凌云宮隆重舉行。勇明提出想拜見羅開明、洪正福兩位師伯，萬老師早就給勇明置辦了禮物，并說："你師父明生太過多心，你們山西路遠，來一次花銷大，不容易。"勇明返回時，萬老師又給帶來一大堆福建的紅菇和一枝靈芝。
5月11日，我接到師兄羅開明寄自臺灣的來信，
明生師弟：
二月八日來信及照片兩張已安收，謝謝你！我們雖未謀面，但已神交。你很謙讓客氣，這是你修養(yǎng)有素的表現(xiàn)。我們同受萬老的教導，照萬老的說法，應該以師兄弟相稱。古人說"聞道有先后，學術(shù)與專精"論年齡和學藝我在先，大家均稱我為大師兄；但學術(shù)方面，必然是各有所長，以你對武術(shù)的執(zhí)著探討，又有二十六年以上的不斷努力，你的成就，已經(jīng)后來居上，越過我許多了。
至于你的高徒勇明，他是很優(yōu)秀的青年才俊，文才武功，也和你一樣的都有錦繡前程，確實是名師出高徒。與他相見之日，更深覺后生可畏，我對勇明是衷心欣慰與愛慕的。另外，勇明送來的紅棗很好吃，在臺灣是吃不到的。
近來參加各種專業(yè)研討會很多，一方面此間文化大學武術(shù)系四年級學生提前畢業(yè)考試，工作比較繁忙；另一方面我可望六月底前往北京，參加體委會及奧委會邀請的一項體育學術(shù)交流研討會，為時一周，回程再經(jīng)上海。但我立下心愿，今年不成，明年很想找機會到山西拜訪你們，籍圖良晤。
敬祝：
健康快樂，事業(yè)順利
愚師兄羅開明
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如今，師兄已經(jīng)作古，他永遠都不會想到我的學生送給他的紅棗是萬老師給置辦的。
萬籟聲一生推崇且提倡技擊武術(shù)，反對舞蹈表演武術(shù)。他最看不起花拳繡腿。對功夫練得好的學生，他除了語言表揚之外，再加一份豐厚的物質(zhì)獎勵，那物質(zhì)就是--錢。這錢他會定期給，月月給。更多的時候，他會進行及時獎勵，一趟拳練下來，學生們練的好，他就高興，一高興，就發(fā)錢。有些學生不好意思拿老師的錢，他總是說："現(xiàn)在國家窮，我現(xiàn)在有，大家分一點用用，窮幫窮吧。"有的學生知道萬籟聲的脾氣，在外面打了敗架，交不了老師的賬，就騙他說在外面比武，勝了對方，萬籟聲就會非常高興，接下來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就是--發(fā)錢。
萬籟聲沒有固定的收入，他沒有工資，他的收入靠的是學生交來的學費和行醫(yī)看病。學員的學費一般是每個月30元，實際上并無定量。對于家庭不好的學生，他不但分文不收，還要承擔學生乃至學生家庭的生活費用。
對別人揮金如土，對自己卻近乎吝嗇。有一年，他沒有錢過年，和鄰居家借了20元錢，只買了魚和對聯(lián)。他賺過那么多的錢，至死沒有一間自己的0房子，終生租賃，生活在別人的屋檐下。他甚至苦中作樂，對自己清貧的生活以詩自嘲："雞鴨有食湯鍋進，野鶴無糧逍遙多。"實際上，錢困了他一生。1992年7月20日，在他去逝前十八天，他都為錢發(fā)愁。這一天，他給祧妻陳靜芳的來信中說："我的經(jīng)濟，國家未資助半文錢，你們不可冒然前來，即至此三、五日，也要自備千元?！椰F(xiàn)在是靠天吃飯，無積蓄，好在下月底前后，有人請我前去，屆時，我再補寄（錢）給你們。"秦瓊賣馬、楊志賣刀都是無奈之舉。萬籟聲和二位英雄好漢不同，他的窘境是由于他自己散盡千金。
錢，有人說是糞土，有人說是身外之物。其實古往今來真正超脫那東西的能有幾人？萬籟聲是一個。他在散盡千金的同時，留下了千古的俠義美名。
讓兒子喊老師
他的眼里永遠只有學生。1965年7月，在浙江大學讀書的黃建武放了寒假，他要返回家鄉(xiāng)福州度過這個假期。起程時，黃建武帶了萬籟聲的三子萬枝鳴。這是他們父子十年來第一次相見。一見面，萬枝鳴就喊爸爸，可萬籟聲卻是一臉的不高興。黃建武走后，萬籟聲就給兒子立法三章，"在我這兒學功夫，和軍事訓練一樣，見面要先敬禮，然后鞠躬。"邊說邊做著示范。"還有，在這里不要叫父親，要叫老師。這兒沒有什么遠近之分，要規(guī)規(guī)矩矩，都是我的學生。"1976年，二兒子萬枝同見了他，也是同樣的要求。
愛徒如子，抑或愛子如徒，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萬籟聲真正希望的是，武術(shù)的傳承。中國武術(shù)的精神已經(jīng)深入到他的骨髓。武術(shù)文化早已滲透到他的血液，且影響到他的日常生活，包括親情。
對臺廣播
堅冰總有解凍的一天。萬籟聲的苦日子總算熬到了盡頭。1982年冬天，全國武術(shù)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12月9日，趙紫陽總理接見了作為福建省總代表的他，趙總理還給了他四百元錢。國家視他為國寶。
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和臺灣關(guān)系比較緊張，中央高度重視對臺工作，統(tǒng)戰(zhàn)部和對臺辦加大了對臺灣宣傳政府對臺方針、政策的力度。對臺灣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成為政府的重要工作之一。中央人民廣播電視臺受命完成這項政治性很強的任務。他們的宣傳策略是，在大陸找一些有威望且臺灣人熟悉的大家現(xiàn)身說法，以期海峽那頭的民眾心向大陸，增進兩岸團結(jié)。萬籟聲作為第一人選。
電臺的考慮是有道理的。萬籟聲在民國時期已名馳天下，和國民黨許多要人多有交往。李濟深、何鍵、劉建緒都邀請他獨擋一面推行國術(shù)，白崇禧曾于1936年派專機接他赴南寧主持武術(shù)比賽?？箲?zhàn)期間，萬籟聲先后擔任過國民黨中央訓練團武術(shù)總教官、南京軍校武術(shù)總教官、洛陽補充兵訓練處武術(shù)教官，門生弟子不可勝數(shù)。尤其是，1941年冬由他撰寫的《國術(shù)教本》一書，國民黨軍政部、軍訓部審核后，認為"內(nèi)容精當，堪充國民兵及各部隊國術(shù)教訓之用。"1942年10月10日《國術(shù)教本》在福建永安初版時，黨國大員、軍界要人陳立夫、劉為章（劉斐）、彭學沛、何志浩、程澤潤分別作序，何鍵專門作文推薦，何應欽、白崇禧、劉建緒、程登科、張兆理等人題了字。
萬籟聲多年致力于推行國術(shù)，又通曉軍事，帶過的學生中有不少后來成為臺灣的軍隊高級將領(lǐng)。他的這種資歷，大陸恐怕難以找出第二個人來。
1986年5月28日、30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陳東明、陳江濱二人專程從北京遠赴福州，對萬籟聲進行了專訪。7月6日14時46分，電臺向臺灣播發(fā)了一條消息：大武術(shù)家萬籟聲被推為福州省福州市武術(shù)館名譽館長。7月13日，電波越過臺灣海峽，把萬籟聲對臺灣武術(shù)界同仁和友人作的專題廣播講話傳到海的那邊。
"自從兩岸隔離后，音訊少通，而今國際'武術(shù)熱'了，臺灣自亦不能例外。武術(shù)上有句俗語：'天下回回是一家，天下把式是一家'，何況臺灣同胞，就是我們的骨肉，再加上武術(shù)，豈非親上加親么？為此，今日向臺廣播，一是對在臺武術(shù)舊友，致其慰問；一是簡單介紹這數(shù)十年來，內(nèi)地武術(shù)發(fā)展的現(xiàn)狀……。人們用電話把兩岸連接起來；我今天要用武術(shù)這個老根，把兩岸連接起來，引起同胞的感情。希望同仁，一本俠義作風，為祖國貢獻力量；為兩岸團結(jié)，盡其應盡的努力。這就是我今天想要說的話。"有理有據(jù)，入情入理，擲地有聲。聽得叫人入耳，心里頭信服。這才叫宣傳效果，也只有萬籟聲才能達到這種效果。
那一天，不僅臺灣民眾聽到了萬籟聲濃濃的湖北口音，全世界收聽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聽眾也都能聽得到。遠在美國的高云集先生就完整地錄制了這次講話?，F(xiàn)今，這次講話成為大陸向臺灣廣播歷史上永不消逝的電波。
絕唱
1992年8月8日，重病纏身的萬籟聲躺在福州市鼓山鄉(xiāng)一戶農(nóng)舍中。幾個月前，原來的房子拆遷，他把家搬到了這里，仍然是租賃。這是毛坯平房，樓層很薄，房間里十分悶熱，他沒有任何避暑的設(shè)施，只能靠大把吞食"仁丹"來消解難擋的熱浪。他自知大限已到，幾天前就偷偷給湖北的大兒子萬仕震去函，希望落葉歸根，魂歸故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生浪跡江湖的他在人生的最后關(guān)頭想起了家鄉(xiāng)。他太累了，需要找個地方好好地休息了?；叵肭皦m，風也蕭蕭，雨也蕭蕭，在不同時代，他都踐行著自己對武術(shù)的求證，始終保持著作為一代武術(shù)大家對職業(yè)的尊嚴和敬畏。
這天深夜，萬籟聲大喊一聲"觀音菩薩救命。"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戀瞌然長逝。這一聲，響徹九霄，穿越千古……
身后
2003年4月5日，萬籟聲的骨灰安葬在湖北省鄂州市名人園；
2004年5月15日，萬籟聲的部分骨灰安葬在福州市三山陵園名人園；
2004年清明節(jié)，萬籟聲的弟子們在福州雙龍寺開設(shè)了萬籟聲老師紀念館，命名"懷師堂"。徒弟們定期請安。"懷師堂"內(nèi)懸掛著萬籟聲叱詫風云的遺像，相片中萬籟聲怒目圓睜，有如猛虎，炯炯可畏。香案上每日香火不滅，輕煙裊裊，那是死者和生者的對話。香案兩側(cè)擺放著逝者生前的練功器械--一對子母球，一只沙包，一根虎口棒和二十只鉛制的鴛鴦環(huán)。
主要參考資料：
《奇門三杰》 作者 坤德、振根、崇雄
《杜心五全傳》 作者 鐘敏
《何鍵傳》 作者 楊學東
《廣東武術(shù)史》
《武林奇葩-自然門》 作者 曉悟
《萬籟聲武術(shù)生涯八十載》作者 洪鼎生
《萬籟聲二談國考前后之武術(shù)歷程》作者 萬籟聲
《萬師百年》 海風出版社
《湖南武術(shù)史》
《中國秘密社會》 譚松林主編
《永安市志》
《中華民國史》 張憲文著
《李宗仁回憶錄》 唐德剛撰寫
《廣東民國史》 丁身尊主編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校史館、北京體育大學、中國武術(shù)研究院、福州市公安局、福州市公安局國保支隊、永安市地方史志辦公室、國家圖書館、浙江省圖書館、福建省圖書館、廣州市檔案局、廣東中山圖書館、湖南圖書館、湖南檔案館等單位以及萬士震、萬枝同、萬枝鳴、萬枝菁、萬慕通、萬慕適、黃建武、黃澤榮、黃勤龍、李飛、洪鼎生、梁超群、陳成秋、鄭鳳忠、宋立軒、秦臘生、趙令中、曾碰、粱守忠、鄭中國、林輝、彭鎮(zhèn)、吳學光、任閩生、劉必成等本門師兄弟大力支持，在此一并深表謝意。
師娘陳靜芳幾十年來第一次向我講述了萬籟聲先師鮮為人知的往事。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
